我在这儿很久了

        那个年老的女人总问我:“你怎得还不走。”声音宛如乍破银瓶,尖利之中混着晦涩。伴随着湿润的,老妪口中常有的水声。

        她长得很有故事,坐在桥边出苔的青石凳上,她眼前的蒲桌上摆了些汤汤水水。每每有徘徊到这儿的人,她便请他们喝上一碗。无论情绪怎样剧烈的人,饮罢也就平平淡淡过了桥,消失在对岸火红的花海里。

      我当真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但我真是觉得曾经认识她的。我问她:“我们是否见过?”她扯着喉咙,垂着头,灰白的头发散了一地,低不可查地喃了一字,未。

      我饮了她的汤,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等到她的回答。我走了,跨过桥,投进那口井里,回到熟悉的张灯结彩的地方。我好像又富贵安乐了一世,到了最后,枕着些金银细软安详阖上了眼。

      我是谁?我为什么又走到了这儿?我这样问着自己。眼前出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老妪。

      她端着瓷碗,以袂拂面,低低瞥了我一眼,刺痛了我,继而在袖后饮尽了案前那碗凉汤。不知为何,我好难过。

      她扎了一绾鹤髻,露出了苍老的脸。我问她:“我们是否见过?”她不言语,扶着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一瞬间我想上前拍抚她的背,就像记忆中已经排练了成百上千次那样。可我也只是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动。良久,她仿佛缓和了一些,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垂眸答道,未。

      不知为何,我好像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继而端起一碗汤,朝她羞赧一笑,好好地道了一声再见,一饮而尽……

        我自小聪慧,能过目不忘。祖上虽不曾显赫,但我却凭借自己的能力,步步攀升,高中状元,日后又得赏识,可谓光宗耀祖。且还娶了京城那万人之上的天子之女,做了那驸马,名动京城,无数人好不艳羡。一时间,风头无二。

      婚夜,携手共饮合欢酒,在迷迷糊糊中入了梦。

      梦中我见到一个我并不认识的美妇人,在熬药施人。她身前都是些穷苦人家,病怏怏一片,没有钱医治,知道她心善,求她续上一命。我又见到了她的丈夫,竟同我生的一模一样。我还了解到了她医术高明,治得了别人,但却治不好自己的顽疾,每每都会头疼好久。这个时候他便会轻轻搂住她,拍抚着她的背。而我却就像山中精魅一般,在他们身边沉沉浮浮。

      那个男人要出一趟远镖。走的匆忙,只是托隔壁卖包子的婶儿告知了一声去处,便匆匆离开。梦中时光飞逝,好似一季已过。秋去冬来,弹指间,窗外已是雪树银花一片。那日她伏于案上写信,我好奇飘到她身旁瞧了一眼,开头是诸如“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之类掺杂哀愁的话语。后面的意思只记了些大概,无非就是深深浅浅两个字:想你。信既写罢,不足月余,却是得了他的死讯。别的一道的镖师有幸存说,返回大批山匪,等再重新寻到他时,已被野兽啃食的只余森然白骨,可手里好像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众人费了力气掰断指骨,拿到一张有些发皱变形的纸条。“想来肯定是给嫂嫂你的……节哀顺变。”说罢,递上那张纸条。

      她有些发抖,颤巍巍接过那纸信,勉强道了声谢。然后阖上了门,仿佛用尽了最大力气打开纸条,只一眼,便瞬间瘫坐在地。并没有哭嚎,只是用尽了生平力气抽了一口气,掩住了面容。我心情也有点儿沉重,飘过去,信上只四个有力的大字,

        “近了,娘子。”

      在此刻,我突然好想上前抱住她,却只能徒劳穿过她身体,无力叹息。

      突然,我听到有人喊我名字,让我醒醒。我这次知道,只要我睁眼,便能醒来了吧。可我不愿,我想追寻完这段秘辛。

      次晨,那名动京城的状元郎,在新婚之夜去了。

      “你怎么来了?”老妪错愕地盯着我,斟茶的手顿了顿。我疑惑地看着她,不解她的意思。她却突然怒目圆睁,朝天怒吼道:“六世轮回,回回长命百岁大富贵。地爷,你答应我的可是要作假?”

      黑色的天空,突地闷炸几声响雷,似在愤怒回应什么。老妪好像明白什么,叹口气问:“你本该长命百岁一世荣华,并无病痛。怎的回来那么早?”

      我明白了些什么,但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盯着她眼睛。我知道她一定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

      我问她,你一定知道那个镖师的事吧?她愣了愣,苦涩地笑了笑,念叨:“喝碗汤吧。喝完了,我就都告诉你。”

      我一把推翻她案前的汤水,苦涩的味道在我与她之间弥漫。我冷冷道:“你是何人,又是何意,我知道的。这汤入了肚,我怕是再也无法明了了吧。”

      她笑了,树皮一般的脸上是洒然的笑:“你这又是何苦呢?情之一字,百转千回,断了柔肠。知道的越多,也未必是件好事。逝者已逝,无法挽回。我的确知道他们的事,但是他们早就已经死了,开始了新的生活。即使这样,你也还是要插足?”

      我重重瘫坐在地,原来这就是自己苦苦追寻的真相吗?那老妇捡起掉落的小壶,在那名为忘川的河里盛了水,只煮了片刻,便又成了苦涩的良药。

      我想了许久,终是放下了。谢过她,端起瓷碗给自己斟满。我敬她一碗,而后一饮而尽。眼前的最后,是老妇沾满泪水的脸与记忆中娘子的重合。

      “一生乐善好施,最后却把大富贵留给注定记不得自己的人,自己变得不人不鬼。纵使寿与天齐,孟婆,你好绝的心呐。”河里的水鬼探出头来,讥讽道。

      老妇目不斜视,只是兀自念叨:“水鬼,你知道我最痛的是什么吗?”

      水鬼上了岸,拖着长长的水痕走近了。没等它问,老妪从怀里摸索出一张泛黄的纸页。

      “是想忘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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