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君小二
今年这场罕见的流星雨,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到,又有多少人在光年之外等候。
1
她选择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敲开周文亮的门。
从敲门到门打开,大概过了30秒,她开始习惯性地浮想联翩,从这栋居民楼灰扑扑的外貌以及掉落的栏杆铁锈,推测出它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建立的。房子是她在领快递的时候偶然注意到的,手写的广告贴在电线杆上,紧挨着的是风湿骨痛的广告。为了逃避闹哄哄的寝室,她对于这表里如一的广告以及老楼,只觉得感激,但根本谈不上喜欢。
期间她的鞋带掉了,她蹲下去系鞋带,这时门打开了,一双踩着黑色人字拖的大脚暴露在眼前,尽管对于这双大脚的归属地此时无须深思,但她还是及时礼貌地昂起头看了一眼,以表敬意,千真万确,那是她日后无法忘却的脸,尽管只显露了一部分。
男生瘦瘦高高的,手里握着一把扫帚,像一个痞子一样倚着门框,因为戴着口罩,所以她只能看见男生的眼睛,小小的,偶尔眨动一下,露出来的是闹哄哄的惊喜,他的卧蚕眼使其面相中自带桃花特效,里面破旧的家具似乎齐刷刷地变得粲然生辉。而她为了掩饰初来乍到的惊惶,则蹲在门口一动不动。大概过了12秒,男生取下粉红色口罩,用沙哑的声音问到:“你是董季灵?租房的?”
“嗯。”她突然变得话很少,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
“嘿,我叫周文亮,啊,不用换鞋……这房子虽然有点破,但是价格便宜,环境安静,对了,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租房子?有点感冒了,抱歉啊!”周文亮咳嗽了几声后,领着她朝房间里面走去。
“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她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映着模糊轮廓的地面,说,“因为……”后面没法说出,因为无力挣扎,无非是换个地方来等待故事的结局。
在周文亮看来,她也许有点不易近人,也就不再追问了,哑着嗓子说:“算了,你只要把这半年的租金按时缴了就行。那随便看看吧,行的话,就住下。”他把扫帚搁在角落,进了厨房。
她象征性地瞅了瞅房间,走到客厅,桌子上放着一把零钱,打开电视,关上,打开空调,再关掉,说:“可以的话,我想今天就搬进来。”
“行啊!”他在厨房摆弄着一把青菜,“哎,今晚你在这儿吃饭吗?”
“可以吗?那我就先预定了。”她笑着走出大门,回到离这不远的学校里搬行李,白天寝室空空的,室友都去教室复习准备考研了,收拾好行李,不多,来回跑三趟就搬完了。
“哎,需要我帮你吗?”周文亮站在三楼的阳台上,举着一个锅铲对她挥手,她回头看了看喧闹的街道,连连摆手拒绝,一个人“哼哧哼哧”地把行李搬上楼。
“欢迎欢迎!”周文亮接过行李,放在鞋柜旁,说,“洗手,先吃饭。”
坦率说来,周文亮的厨艺不错,客厅的桌子上摆放着两道菜:豆豉蒸鱼和白灼菜心,董季灵一口气吃了两碗饭,连连说着“真好”,以往吃饭的艰难激发了她的斗志,最后放下筷子,得体地提出搭伙煮饭的建议。
周文亮摸摸头,他现在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而董季灵尚在医院实习,早起晚归,看来现在这房子里就快有两个饭桶了,他眉头一皱,答应了。董季灵又说着“真好”,为自己找到这么一个室友感到沾沾自喜,每个月交五百块的伙食费,就觉得这辈子是吃喝不愁了。
夜晚她躺在陌生的床上,久违的安静带来了满心的感激与幸福,她盯着天花板,傻傻地笑了,这下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声响了。一天前,她还在焦灼的泥沼里爬行,狭小的四人寝室除了她,剩下三人都在准备考研,她夜晚十一点入睡,而她们则分三批回来,分别是十二点,一点,一点半以后,等抱怨攒集足够多后,她撕下了电线杆的广告。
2
早饭是一碗皮蛋瘦肉粥和一杯芒果汁,杯子上贴着黄色便利贴,写着:“每周一三五早上喝粥,二四六早上吃面,如果没有,就留意冰箱里的剩饭。”
董季灵看看手表,时间绰绰有余,吃完早饭,她慢悠悠地走到楼下长着青苔的空地上,她回头看见了周文亮晾在阳台上的天蓝色床单,下面悬晃着反光的水滴,它们抓着线头逞强了一段时间后,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她愣了一会儿,悄然离去,路上撞见了买菜回来的周文亮,好比遇到了夏日里几分钟的雷阵雨。
后来几天早上喝的都是加了糖的纯牛奶,董季灵很少吃甜的,期待着第二天早上换点别的喝的,这小期待一次次落空。
偶尔遇到周文亮早上晚起或者晚上要加班的时候,就轮到董季灵去买菜了,她买菜一般是在傍晚,煮好饭,然后等着周文亮回来做菜。
很多时候董季灵都抱着一本书,躺在一把木椅上,空气中隐约传来的也只有丝丝的油炸声,烟火的气息让她感受到生活的美好,过往寝室里的喧嚣,此时也沉淀下来。
周文亮穿着蓝色围裙,走到阳台上,问到:“看什么啦?”
董季灵习惯性地关上书本,她抬头望着周文亮的眼睛,用欢快的声音说:“饭好了吗?”
吃饭的时候,董季灵谨慎地提出话题:“这个……明天的牛奶可不可以少放一点糖,太甜了,牙疼。”
“当然可以啦!你不早说,我这是养成习惯了。快尝尝,这鱼肉不错。”周文亮把一块鱼肉夹进董季灵的碗里,她欲言又止,风继续吹着窗帘,她起身关好窗户,其实不喜欢别人给她夹菜。
电话铃响了。
“喂喂,”周文亮从她身边经过,走到阳台,说,“嗯,不大好,那东西不是你带走的吗?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去……”她回到客厅,一个人静静地把那道鱼的温柔想通。
3
清晨起床,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另一只袜子去哪了?它可能藏在某只鞋里,躲在衣柜的深处,或是安静地躺在床底下。算了,晚上再回来找。
餐桌上很罕见地摆放着两个面包和一盒牛奶,盒子上又贴着便利贴,写着:“早上有点事,来不及做早餐,桌上有面包,将就吃一吃。”
她咽下面包,转身走进洗手间,洗手的时候顺便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她肤色暗黄,双眼无神,表情呆滞。再低低头,人为变换光线角度后,两边眼皮下面可以看见小片阴影,脸颊上还有红血丝。她感觉自己未老先衰,用指甲轻轻叩击镜子,洗手间里响起她的叹气声,她皱皱眉头,问题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昨天下午,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收病人的时候,患儿母亲趁她不注意,开启了录音模式。
十分心寒。
每当早上闹铃响的时候,她都会问自己:真的需要再继续下去吗?还要为此考研吗?
她把颤抖不已的手按在洗漱台上,嘴角也颤抖着,似乎想哭,但没有哭出来,指尖已渐渐变白,沉默的时间很长,这一切宛如千篇一律的黑暗梦境,由刚开始的恐惧,再重复到她觉得好烦。
从早到晚待在医院里,竟忘记了白天的光,她再洗了一把冷水脸,出门的时候感觉到洗衣液的气息,果然阳台上晾着床单,下面摆着一排花盆,落下的水滴消失在干瘦的泥土里。
她继续走进医院,那里混合着焦灼不堪的推搡、撕心裂肺的吼叫、冷言恶语的批评。她在那屋檐之下做着最为神圣的工作,即修复人体因为自然或意外产生的损耗,费尽千辛万苦,却提前把自己磨损掏空。
她不吼不叫,因为很麻烦。
漫长的一天又结束了,她最为满意的时刻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条几百米长的街道,被她走得长而又长,两边的商贩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货物,招呼着客人。这里有很多面馆,好吃的程度与其门口排队的人数成正比。
路上遇见周文亮,他说:“哎,晚上不想做饭,就在外面吃吧!”
董季灵应道:“你可知道,现在正是用餐高峰期?”
“知道,”他回答,“可是这样不就更加热闹了吗?”
吃完了面,两人慢悠悠地散步,路上看见卖山楂的商贩,周文亮买了半斤,回去后,董季灵一头扎进卧室,趴在地上耐心地寻找着袜子,周文亮敲门,他说:“今晚星星很亮,有空出来看看吗?”
董季灵抬起头,举着一只袜子,说:“嗯,等我洗一下脸就来。”等周文亮出去后,董季灵找来一根棍子,趴在地上,费尽心思地把床底的一个东西掏出来了。
人待在阳台上,月亮在头顶,散发出漂亮的柠檬色光芒,当董季灵举起手机给月亮拍照的时候,周文亮从不拿自己当外人,放下蒲扇,站起来,大摇大摆地把手机抢过来,说:“你这样容易把月亮拍出双下巴,要自上而下地拍。”
“啪”的一声,董季灵的手机里留下了周文亮的一张自拍照。
“尝一个吗?”周文亮递过来一盘山楂,“人生多苦涩,来一颗冰糖葫芦。”
“只有你这么神,半夜起来做冰糖葫芦,不,是山楂球。”
“很好吃,果然是这个山楂味。”董季灵的眼睛追逐着天上飞机的红色信号灯。
“当然是这个味,怎么不吃了?”
“外面太甜了,腻,里面又酸又硌牙,真心不喜欢吃。”董季灵把视线收回到阳台,红彤彤的山楂在白色瓷盘里显得特别耀眼,“从小就没把冰糖葫芦吃完过。哎,现在也不喜欢。”
“哦,你说过的,不喜欢吃甜的,我又忘记了。”
“虽然不爱吃,但看着这东西心情有说不出的好,因为喜庆。”
“吃辣的行吧!”
“那当然行,我是重庆人,吃辣不在话下。”
“你知道我们和星星有什么共同点吗?”周文亮望着星空,往嘴里塞了一颗山楂球,酸得龇牙。
“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董季灵叹口气,慢悠悠地走向卧室。
“在别人眼中可能是耀眼的光亮。”周文亮看着董季灵的背影,又往嘴里塞了一颗山楂球,反复地咀嚼着。
“她是谁?”董季灵从卧室里出来后,递给他一本画册,画册上画着男孩和女孩,“在床底下找到的,嗯……你别误会,我是去找袜子的时候看到的。”
“她曾经是我的饭桶。”周文亮说,“没有想到她把它藏在了这里。今天没做饭,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是同一个系的女生,慢慢就认识了,因为她想要更好的创作空间,所以我们一起在外面租了房子,后来在一起两年了吧!她每个月都会画一幅画送给我,毕业后,她去北京读研了,我留在当地工作。有一点点难过,其实还好,好久不见了,不想了,她成为她,我还是我。”几句话的故事,周文亮很勉强地讲完了。
“你果真这样想?”董季灵坐下,索性把脚搭在另一个凳子上,请求周文亮端杯茶来,“放弃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不会感到可惜吗?”
他点点头,说:“有些东西即使珍贵,时间长了,也留不住。”盘子里最后一颗山楂球也被周文亮消灭了。
“突然想给这个故事写首诗。”董季灵伸了伸懒腰,又指了指画册,“哦,这条狗?”
“送人了,因为她过敏。她对尘螨也过敏,所以得经常打扫,渐渐养成习惯了,打扰到你了很抱歉。”
“所以阳台上总是晾着床单和窗帘?还好今天没有晾,不然这么好的月光被遮住了,总是有点可惜。”董季灵换了一个姿势,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周文亮站在她对面,从始至终都没有坐下来,或许是因为她抢了他的凳子,当作垫脚石,或许故事中的那个女生,也把周文亮的某些东西当作垫脚石吧。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好奇。”董季灵突然问到。
“乱七八糟的工作,策划,执行,反馈。”周文亮一只手撑着栏杆大笑,笑得很辛苦,含着一种焦躁的情绪。
“对了,今天的面还没有你做的好吃,你这么会做饭,要是开一个面馆,肯定有很多人排队等着吃。”董季灵识趣地换了一个话题。
“会做饭其实很容易,毕竟为了生活,食欲是人所必备的。会做饭也是一种形容,擅长做饭和会做一点,都可以叫‘会做饭’。而那些真正懂得烹饪的人呢,其实是把那颗想要传达幸福的愿望的心,整个儿都放进了烹饪的过程中,最后盛上来的,是怎样的一道满怀期待的菜。”
“也是,寄托在食物上的情感,总是比光鲜亮丽的外表更动人一些。”
“你现在怎么样?”
“我啦,还能怎么样,先实习着吧,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既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先走吧,说不定走着走着就知道了呀。”
“为什么做饭的人都这么会讲道理啊!”董季灵抽出纸巾,很大声地擤鼻涕,起身说,“我要睡了。”
“这么早就睡了?明天周末耶。”
“嗯,睡了。你让我怎么办?有床还不能躺着吗?”她望着周文亮,目不转睛,说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谎,接下来又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重复着黑暗梦境。
4
翌日清晨,周文亮提着画册走了,董季灵在家等了很久,眼看着外面暴雨倾盆,快到中午的时候,周文亮全身湿透地出现在门口,看着董季灵愣了一下,转身一头扎进洗手间,吩咐着董季灵去他房间拿换洗的衣物。
周文亮的房间比较整洁,被子像摊鸡蛋一样,平平地贴合着床垫,床旁边是一张实木桌子,上面有一盒油彩,身后就是柜子,董季灵打开柜子找衣服的时候,注意到顶上放着的一盒口罩,粉红色的包装。
周文亮洗完澡,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对在厨房里忙碌的董季灵说:“画册已经给她快递过去了。”
“周文亮,你不吃午饭吗?”董季灵放下筷子,着急地叫到,“我煮了这么多面条。”
“谢谢了,不吃了。”周文亮钻到房间,“啪”的一声,门关了。
面煮好了,董季灵端着碗,坐在电视机前面,看完了七八集电视剧后,想到了正在准备考研的室友和那间乌烟瘴气的阶梯教室,突然感到焦灼不安,倒在沙发里,还是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外面的路灯亮起,在闷热难忍的客厅里,董季灵沉默了良久,大呼一口气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周文亮的门前,敲了敲门,等了12秒后,她推开门,周文亮在地上躺着,头偏向一侧,身上随意搭着一条空调被。
“周文亮,动一动,该做饭了。”董季灵摇了摇他的肩膀,没反应。
“嗯嗯,我说,你是不是生病了。”董季灵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她立马拍他的脸,周文亮绯红的脸上即刻出现几道红印。
“喂喂,你倒是自己用点力气啊,你这么高的个儿,我怎么有力气把你弄到床上啦!”董季灵搀扶起半睡半醒的周文亮,一边骂骂咧咧地埋怨着,一边笨拙地把他扔到床上。
接下来的三天,董季灵规律地给他喂药,买粥,自己吃泡面。
“你都三天没煮饭了,是不是该动动了。”董季灵把粥放在桌子上,看着躺在床上清醒的周文亮。
“我生病了,好不好!你还真是饭桶。”周文亮把勺子扔了,大口大口地喝粥,喉结随着吞咽上下移动。
此时,小房间里充斥着夏日傍晚特有的红色光线,弥漫着不易察觉的男性气息,还有那稀里哗啦的喝粥声、呼吸声、电风扇声等都在那一刻交织,宛如洪水决堤般向她涌来,她下意识地摸摸额头,然后用手背贴着脸,小声地说:“你慢慢吃啊!我先出去了。”
董季灵无所事事地晃下楼,院子里有一个很高的秋千,以前都是小孩子在玩,现在难得空落落的,源于猴子祖先的本性,她激动地坐上去,努力地晃了晃,可惜绳子太长了晃不起来,突然发现有人在她背后轻轻推了几下,一回头,就看见周文亮笑着看着她,还戴着粉红色的口罩。
“你怎么下楼了?”董季灵。
“我出去买点菜,那白粥,实在是喝不下去了。”
“哦。今天早上,特别想吃你煮的面,我记得那汤特好喝,结果自己怎么煮都煮不出来……”董季灵荡着秋千,在周文亮面前晃来晃去,好似一个选择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随后,周文亮领着董季灵来到一个水果店里,两个人蹲下来挑梨子的时候,脸离得很近,能听见呼吸声的感觉有些怪异,但两人的表情都很认真。
买好水果后,周文亮说:“我带你去见一个老朋友吧!”
经过水果店的背后,再穿石拱门,往后种着两棵银杏树,冬风拂过,金黄的叶子摇摆而下。沿阶梯向上,穿过幽静的小竹林,再走一会儿,来到一空旷的高地,高地中间是一棵古老的黄桷树,树前是一个亭子,亭子里有一叟一狗,老人拉着二胡,声音不高不低,风都比它声大,黄狗一直趴在他的脚下。
“阿欢!”周文亮叫了一声,黄狗随即跑了过来,扑到他的怀里,嬉闹一番后,周文亮领着狗走到老人面前,董季灵跟在后面。
“哦,你来了。”老人继续拉着二胡,想了想说,“最近阿欢不怎么爱吃饭了,你带着它玩玩吧!”
周文亮把阿欢领到不远处的石凳旁坐下,山下是密密麻麻的楼房和街道,他摸着阿欢说:“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这是我喜欢的地方。”
董季灵放下梨子和几口袋的菜,大口喘气,瘫坐在石凳上,两眼无神地看着脚旁的阿欢,也不去想那老朋友是这座山,这条狗,还是那个老人?只感觉两条腿快要废了。
老人意在拉二胡给树听,在冬天,一个听什么曲子都悲伤的季节。
“你啦,实习结束后做什么?”周文亮突然问到。
“还用说,当医生啦!”董季灵敷衍地回答。
“是吧!但看起来你不太高兴。”
“对啊,恨不得逃跑。”董季灵听到后,不禁愕然。
“逃就逃呗,要是真心那么想的话。”
“还是算了吧!”
“干嘛算了呀?”
“五年都熬过去了。”
“但你身后还有五十年要熬。”
“所以对自己无端感到生气。”
“大家都一样。”
“那就好。”
当他们准备走时,董季灵被脚旁拴着阿欢的绳子绊倒了,她爬起来,连连说着“还好还好”,心里觉得挺窝囊的。
回去后,周文亮建议:“我来教你煮面吧!免得下次你把我饿死了。”周文亮给她系上围裙的带子。
“你这切蒜还是静音状态啊!声儿都没有。不像人家剁饺子馅,咚咚咚的。”周文亮戴着粉红色口罩,倚靠着门框。
“切蒜不用那么剁吧!”董季灵反驳到。
“嘿,这小米辣好,对了,你一回四根一块切不行吗?干嘛非要一根一根地切呢?”
“四根?我一只手只能扶一根啦。”董季灵转过头来解释,突然叫到,“啊!周文亮,我手疼。”
“看来你是真不适合做饭,用刀不行,那肯定干不了外科。”周文亮冷静地看着董季灵滴血的食指,找来碘伏和棉签消毒,再用创可贴给她缠上。
“我也没想要干外科呀!哇哇哇,疼疼疼,轻点……”
这时,电视里放出了《动画城》颇具年代感的主题曲:“想快点告诉你我用你送的蜡笔,画了幅画特快专递给你,想快点告诉你我的十二分惦记,再远的路没有什么关系,我的心放在你那里……”
5
当喝的果汁由夏天的芒果变成了冬天的橙子时,周文亮打扫的频率也下降了,已经很少在阳台见到那滴水的床单了。
那是一个马上迎来周末的傍晚,董季灵很高兴地回来,还买了橙子,一开门,看见一个女生窝在沙发里玩手机。
周文亮坐在她旁边,站起来,说:“你回来了啊!我去买菜吧!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这是我室友。”周文亮的手先指了指沙发里的人,再指向董季灵。
沙发里的女生拢了拢耳旁的长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你好,我叫代雪,他的前女友。”
董季灵尴尬地笑了笑,说:“你们聊吧!想吃什么,我去买菜。”
周文亮抓起桌子上的手机和零钱,说:“我陪你一起去吧!我担心你提不动。”
代雪也站起来,说:“我也去看看吧!故地重游。”
三人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局势,在那几秒钟内,谁也没有动,离门最近的董季灵轻轻地叹口气,随后打开了门,熟悉的潮湿气息铺面而来,这才略微感到一丝安全。
三人一起去菜市场,一起买老鸭,一起从绿色塑料桶里挑选鲫鱼和小龙虾,满桶窜来窜去的青色和黝黑带来眼球的疲劳,鱼和虾捞起来,最后一滴水砸在了湿漉漉的地上。路过奶茶店时,代雪提议喝奶茶,周文亮点了三杯一模一样的奶茶,还说:“三杯奶茶,一杯少糖。”
黄昏,湿润沉重的夜幕下降得很快,厨房的彩色门帘在风里飘摆,周文亮挽着袖子搅鸡蛋,偶尔哼一句小调。灶上,切好的葱姜蒜整齐地码在青色小碗里,炖着老鸭的砂锅呼噜噜地冒着白气。客厅里,董季灵正看着电视,随意按着频道,明晃晃的电视光芒刺得她眼睛疼。
代雪一回来就开始做饭,俨然怀着女主人的心态。董季灵瞥见周文亮在旁边当助手,费力地搅着鸡蛋,感叹到他也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于是特意经过厨房去表扬他:“哎,这个姿势好,这肩膀夹得好紧啊,在暗自发力喔。”
“这饭没法做了,你也来帮忙,要不看着也行。”周文亮放下筷子。
“别理他,小董,你去玩吧。”代雪回头说,
“我来洗虾吧。”董季灵耐不过脸皮薄,挽起了袖子。
“周文亮,下楼帮我买瓶八二年的耗油吧。”代雪瞅了瞅周文亮,小声地说。
“没有耗油也没事吧!”
“不,一定要。”代雪强调了一下。
“咚”的一声,大门关上了,当油锅里的青菜停止了挣扎的时候,抽油烟机还在笨重地转动着,街头的路灯已经亮起,泛黄的灯光稳定而暧昧。
空气似乎绷得紧紧的,董季灵站在水槽旁,用小刷子洗虾,一下两下。“啪啪”的两声,董季灵停顿了一下,注意到旁边抽油烟机转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同油锅一样,归于平静。聒噪的背景声没有了,刷子的声音变得越发刺耳,董季灵脸颊绯红,不得不加大刷子的力度,盆子里的水撞向瓷砖,一股纠集着另一股,慢悠悠地往下流淌,她如同外星人一样,再一次感到汹涌而至的孤独。
“我们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都是恋旧的人。”代雪靠在墙上,端起旁边的橙汁,尝了一口,“日久生情,这是任何一间合租房里都司空见惯的事情。等我研究生毕业了,他和我可以随时开始。”
“我知道。”董季灵深吸一口气说,“快要洗好了,准备做小龙虾吧!”她朝代雪笑了好几次,似乎对于这次对谈不甚在乎。
不一会,周文亮买了蚝油回来,“真的不用洗这么久,再洗一会儿你们医院的一台肝移植手术都结束了。”
董季灵朝他微笑:“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她低着头侧身从周文亮身边经过,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吃着橙子,对面的电视里播放着流星到来的节目。她向窗外望了一会儿,鼻子开始隐隐发酸。
桌子上是一盘虾,数量可观,由于烦闷,自然没有动筷子。她像模像样地坐着,吃饭的时候,董季灵以少有的矜持撤回筷子说,刚得了口腔溃疡,不能吃这些麻辣的。
代雪翻看着电视节目,最后只对流星感兴趣,问董季灵刚才节目里都讲些什么。
董季灵脸一红,开始详详细细地介绍流星的消息,小熊座流星雨极大可能在今晚十一点出现。“宇宙角落里的星光,穿越上亿光年的距离,最后来到这里。”董季灵放下筷子,发出感叹。
“一年可见的流星有什么好稀奇,从古至今可就出现了我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啦,要珍惜。”代雪摇摇头。
董季灵意识到这是一场精彩的辩论,无奈似的说到:“个人的悲欢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不值一提,也许眼前都是幻觉,也许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这个给你。”代雪夹了一块鸭肉给董季灵。
“姐,这么客气干嘛。”董季灵予以平淡的回复,她吃着鸭肉,眼皮都没抬,问到,“姐,你当初是怎么考上北京的学校的?”
代雪放下筷子,说:“当时准备考研,那才叫残酷,几个月不见天日,浑浑噩噩,那时最好的消遣,就是去楼下买杯酸奶喝,几分钟的休息,也是一场享受。”
她继续说:“当时啊,我认为自己考不上,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结果考上了,我就去了北京……”
从头到尾,董季灵和周文亮几乎没有交谈,这绝非好的征兆。
“咱们打个赌吧!今晚如果能看到流星雨,大家就把心里话说出来吧,周文亮,你觉得怎么样?”代雪望向周文亮。
代雪风风火火地把他们带到黄桷树高地那里,冷嗖嗖的风呼呼作响,三双眼睛在凝望同一个未来。
唐朝,董季灵突然想到这个好遥远的时代,他们那时候也能看到流星吧,这个时空隔了一千多年,与她区区的几天几个月几年相比,显得更加辽阔壮远。突然又心生了一点悲凉,因为让她悲凉的人就在近处,让她悲凉的事也在当下,距离在这时候起了很大的作用,她想是时候该离开了。
董季灵第一个打退堂鼓:“别看了,还有后半夜呢,还要不要睡觉了。”
“再等等吧!一两个小时很长吗?”周文亮劝住她。
“一年很长吗?”董季灵问到。
“不长。”周文亮回答。
“那么三年啦?”董季灵继续问到。
“不知道。”周文亮沉默了一会后,神色自若地回答。
“我要走了,房子暂时不租了。”
“去哪儿?”
“去准备明年的考研。”董季灵退后一两步,转身往下走,当走到一块坡地的时候,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接着一颗星星跟在另一颗星星之后,就汇成一片雨。星体已经陨落,但光亮还在那里,以沉默,以流泪。
第二天早上,董季灵被迫在一个阴云连绵的清晨离开。所有过往烟消云散,任凭走在黄桷树下的哪一条街道上,她也不能,与他同行。
一年后,董季灵走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上,在水果店买橙子的时候,注意到旁边有一家“重庆小面”的馆子,外面是排队的人,一个青年穿着围裙,戴着白色口罩,端着一碗小面走出来,招呼着客人:“您的二两小面哟。”
董季灵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着周文亮麻利地收起领桌的纸币,蓦然开口道:“好巧啊,又见面了。”
周文亮愣了一下,缓缓转身,刹那间,眼睛露出像流星一般闪耀的光芒,他浅浅地点点头,随即走过来,一如海面上吹来的暖风,淡淡地问道:“怎么了,生病了吗?”
“没什么事,小感冒,买点水果,补充维生素。”董季灵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
他又解释到:“我仗着我们关系好,所以这一年就没有去联系你。”
董季灵说:“没关系,真的。”
周文亮看了看表,继续说到:“听说今晚又有流星雨,要不要去看?”
“我们不是好室友吗?”
“对啊。”
“当然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周文亮听到这句令人浑身充满暖意的答复后,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是现实。
“那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清楚后回答我啊。嗯……那晚在黄桷树下,看到流星后,你们说了什么?”董季灵以放松的语气询问到。
“我有喜欢的人了。”周文亮坦然地说出来。
“什么时候呢?”
“她蹲下系鞋带的时候。”
路灯在那一瞬间全部亮起,董季灵戴着粉红色的口罩,眼睛同样露出像流星一般闪耀的光芒,还好戴着口罩,她怕忍不住会偷偷地笑出来。
她抬头,今年这场罕见的流星雨,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到,又有多少人在光年之外等候。
(蓝染川:世有百般情,一诺定终身。致力于用文字雕刻时光,记录爱情、亲情、友情以及其它温暖的故事。越过山丘,才发现我们在蓝染川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