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老太婆在门口坐着,摇着把陈旧的蒲扇,眼巴巴地看着被太阳照得打闪发亮的地上没有一辆车子经过。
老太公在里屋和人打麻将,空调外机呜呜地响着。
老太婆终于坐不住了,从墙上拿了顶竹编凉帽搭在头上,换了双布鞋。拎来个热水瓶往玻璃罐子里倒了半杯凉白开,因为手抖,一半洒在了罐子外头。罐子拧紧,被放进一个布袋子里。老太婆挎上布袋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之后慢腾腾地走了。
没几步老太婆又慢腾腾地折了回来,走到卧室拉开抽屉老太婆把一个布制的钱夹子放进袋里。
“你去哪?”
老太公听到动静,在里屋扯着嗓子喊到。
“去串门。”
老太婆话有些结巴,心虚似的。
“大热天的瞎串什么门。”
“你有麻将打,我闷。”
过了一会儿,见老太公没声响了,拿出块白帕巾老太婆颤着手抹了把额头总算上路了。
水泥路白得晃眼,看不到一个人。除了稀稀拉拉几颗树上不知哪里伏着的知了还在聒噪,其它什么声响都没有。
路的两边是稻田,绿油油的半人高的水稻再过两三个月就可以收割了。
天干净得没有一片云,偶尔飞过一只鸟,叫也不叫。
老太婆衣服已经被汗濡湿一大片,布鞋磨得薄薄的底开始烫脚了。
这才走了半公里,老太婆拖着臃肿的身子,慢腾腾的。
好久没一气走这么多路了,她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九月份的太阳。
老太婆又从肥裤兜里摸出了帕巾,力不从心地抹着脸。帕巾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往下成串地淌着汗滴,掉在地上一眨眼干了个没影。老太婆晃着两只手拧了一把帕巾,滴滴答答下雨一般。
阒无人迹,连知了都好像叫得一下比一下没气力。老太婆小腿肚子开始有些发木,气沉了起来。停下来,她从布袋里拿出玻璃罐子,好歹拧开,手一抖,小半先让地给喝了。凑近嘴巴,打着颤,水从嘴角漏出来不少。等放回布袋,玻璃罐子里就剩不到半瓶了。
脑袋开始有些发晕了,老太婆感觉自己走了差不多有一半路了。
没有一点风,枝条一动不动。树影有些变大了,老太婆决定到树荫下歇息一阵。
粗粗地喘着气,老太婆又喝了一口水,衣服裤子都已经服帖地吸在了身上。毛孔像是被水堵住了,老太婆感觉自己的身子有些胀。
树叶很密,她摘下凉帽无力地往脸上扇着,在荫凉下她渐渐缓了过来。只是觉得眼皮子有些累,脑袋还是沉。
不知多久,老婆子只觉得有些太久了,不敢坐了,老太婆重新戴上凉帽,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又蹒跚上路了。
不远了吧,树也多了起来,老太婆在树下走着,似乎看到公交站牌就在眼前了。
“王家老奶奶你这是不要命啦!”
老太婆身后传来了一道尖锐的女声。
一辆电瓶车开到老太婆身边,老太婆转过头,四目相对,是同村的刘家媳妇儿。
“你个老太婆这是要去哪,你得中暑啊你这。”
刘家媳妇儿停下车,一脸惊诧地看着老太婆,问到。
“我去公交车站,乘车去我女儿家。”
老太婆停下步子,袖子往眼睛处一抹,防止睫毛上的汗流进眼里。
“你赶紧捎我一程。刘家媳妇儿,我这走不动了。”
“来来来,我扶你上车。”
刘家媳妇儿下车,支稳车架子,搀着老太婆坐到了电瓶车后座。
“谢谢你,亏得遇上你了,我是真要晕了。”老太婆上车后又用帕巾往额头抹了把汗,把黏在耳朵前边的湿答答的头发撩到耳后面。
“多大点事。”刘家媳妇儿坐上车,收起车架,拧转车把,一股凉风往老太婆脸上吹来,老太婆一个激灵。
“你怎么不叫你女儿来接你?这大热天在外头走就是小伙子都不一定吃得消。”刘家媳妇儿说完顿了一顿,像等着老太婆自个儿解释。
“你这真是不要命啊。”
电瓶车飞快地驶着,凉风不断地吹在老太婆头上身子上,汗收得很快,老太婆感到凉快,甚至有些冷了。
“我没跟她说,她自己肯定有活要干。大老远的我其实没什么事。”
“那你家老太公就由着你一个人在这大热天走去车站?你俩怎么越老越糊涂了。”
老太婆不说话了,只是转头望着远处的墨绿色的山。一座一座一直往后退,却一直在眼前。
这些山就一直是这迷蒙的墨绿的样子,远远地矗在天边,像挂在远方的一幅画。
“我以为不会这么热。”
老太婆扭过头说道。
“所以说你糊涂了!”
驶了没多久,公交站牌就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了,蓝色的长方形铁板,从一个点慢慢变成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老太婆看着孤零零的站牌,吁了一口气。
一个人都没有,光秃秃的。只有站牌立在那里。
终于到了。
刘家媳妇儿停下车,叫老太婆坐着先别动。她支起车架,等车子停稳妥了,才小心地把老太婆扶下车。
“王家老奶奶,我这自个儿也有点事,还挺急的,否则这大热天的我也就不出门了。”刘家媳妇儿说着下意识地往四下里看了看。“所以我就不给你送到你女儿家了。你自己在这等车可以吧。”
“你忙你忙,我没事,等车没事。”老太婆赶紧摆摆手,示意刘家媳妇儿不用管自己了。
“那行,你赶紧找处荫凉地儿等车吧,我这就先走了啊。”刘家媳妇儿说着指了指站牌对面的一片树荫。“你去那儿等车吧,等远远地看到车来了,再穿马路去站牌等着也来得及。”
“行,行,你赶紧去吧,我这儿没事。”老太婆又摆了摆手。“谢谢你了啊。”
“嗨,多大点事,那我先走了啊。”
刘家媳妇儿说完收起车架骑上车,一溜烟就消失在了马路的拐角处。
没去荫凉处等车,老太婆仍在站牌下侯着,低着头用手把粘在身上的衣服裤子拉开,黏得怪难受的。
在车上坐过这么一会儿,吹了这么一阵风,老太婆身子被吹得皱巴巴的,好像腌干了的咸鱼。
这种乡镇公交三十分钟一班,老太婆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自己又得等多久。老太婆就只是站在站牌下等着,眼珠子直愣愣地望着马路尽头渺茫的一点。
五分钟过去了,公交还没来,老太婆前胸后背又开始冒汗了,衣服像抹了胶水似的又紧紧贴在了身上。额头也渗出了密密一片汗珠子,薄薄的,顽强地挂在脑门上。
太阳没一点要收敛的意思,仍然没遮拦地喷着火。老太婆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拿出玻璃罐子把最后一口水喝干了。
也就在仰头喝那最后一口水的当儿,老太婆耳朵远远地听见了公交车引擎的声音。
就像过去农村新娘出嫁的敲锣打鼓声那样让人感觉愉悦。
……
“妈,你怎么来了。”
老太婆走进她女儿家院子的时候,她女儿正在屋里扫地,客厅正面挂着的石英钟显示四点五十分。
“楠楠呢?在楼上?”
老太婆说着走进门。
“楠楠已经去杭州了呀。”她女儿立着拖把柄,纳闷地看着老太婆。“妈,你怎么突然来了,电话也不先打一个。你怎么来的?搭的谁的便车?”
老太婆失神地看着她女儿,茫然无措的样子。
“楠楠去杭州了?他去杭州干嘛,他不就要开学了吗?还去杭州?”
“他去杭州见一同学,之后住一晚就直接从杭州去南京上学了。”她女儿放好扫帚把老太婆搀到椅子上坐下。“妈,你到底有什么事?找楠楠?”
“你给我倒杯水,我没什么事,就来看看而已。”老太婆费劲地抬起胳膊,用袖口抹了把汗。
“你应该先打个电话的,你这大老远地不白跑一趟了吗,楠楠都已经走了。”她女儿把一杯温水递给老太婆。“你究竟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人家载我到了公交站。”老太婆说着又一下下拉着黏在身上的衣服,干干的,冒出股汗馊味。
“你下次打个电话过来我去接你,我看你这自己过来,都累着了。”老太婆女儿把电扇挪到老太婆边上,开了最小档给老太婆吹着。“楠楠也真是,说好是明早才走的,今天突然就要去杭州见朋友了。”
“朋友是要见的,是要见的。”老太婆潮腻腻的手掌往裤子上抹了抹,拿起杯子仰脖一口气喝光了。
“那你吃了晚饭再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吃了,我回去吃。”
“吃了再走吧,吃顿饭怎么了,我今天一早买了很多菜。”老太婆她女儿拿起空杯子又给老太婆倒了一杯。“这孩子,上午突然就说要走了,做事情想到一出是一出。本来这些菜都是给他买的。”
“还是不吃了,我回家吃,我在这吃饭老头子不得饿死。”
“我去把我爸接来好了。”
“没什么事接来干嘛,你现在送我回家吧。”老太婆说着就站起身。
“你这大老远地跑来一趟,再坐一会儿吧。我给你拨个香蕉填填肚子。”
“不坐了,我回去还得给你爸烧饭。”老太婆说着已经走出门了。老太婆女儿没法,只好推出电瓶车。
“你下次千万别自个儿来我家了,打个电话我来接你,成吧,我怕你出事,你这样走了一趟,脸色难看得不行。”
“嗯。”
“爸身体还好吧。”
“还搓得动麻将。”
“你就随他搓吧,他也没事干了,有时候你也上桌搓几把玩玩。”
水泥路已不像老太婆来的时候那么白,那么亮了。太阳也明显没之前那么嚣张了。
不过还是很热,还是很烫。
路边景象不断倒带,偶尔能看到老式房子烟囱上冒出袅袅炊烟,像条蛇似的扭着钻上天。路上车子开始多了起来,有些下班早的三三两两一路搭着话从老太婆和她女儿身边驶过。进村后偶有熟人会问老太婆这是不是去女儿家住了一阵,但往往才回答了半句电瓶车就已开过一大段路了,后半句飘进风里,听不见了。村里的集市已经陆陆续续有小贩在摆摊了,老太婆女儿停下车子,买了点葡萄香蕉,还有一些老太公老太婆爱吃的熟食。
墨绿的迷蒙的山,千年万年地仍挂在远处,杳杳的,好似谁都没有到达过。
绿油油的半人高的稻田,旁边是粟,还有一些晚熟的玉米棒子,以及四下散布的杂草野花乱树。
不论栽种讲不讲章法,一眼看去,田野的景致永远是那么顺心。
天慢慢暗下来了,几条戴着项圈的狗趁机出来转转走走,透一口气,跟老人的习性一样。
蝉又躁起来了。
电瓶车开到老太婆家门口停了下来。
“你这门串得够远啊。”
麻将已经散了,老太公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身子被夕阳盖着,像张泛黄的老照片。
老太婆没睬他,顾自进了门。
“这些水果你们过会儿放冰箱里,这点熟食今晚最好都吃掉。”老太婆女儿跟着进门,把水果和熟食往桌上放了,顺便拿过抹布擦掉了桌上午饭剩下的一点菜渍。“我就先走了,还得烧菜。”
“你不留下来一道吃吗?”老太公说着,拣了个葡萄慢悠悠地剥皮。
“不吃了,我回家吃。”
“那路上小心点,都快下班了,车多了。”
老太公把葡萄肉放进嘴里嚼着,口齿不清地说道。
“知道,我先走了啊。”
说完老太婆女儿就出门骑上电瓶车走了。
“你今天去女儿家干嘛的?”老太公走到厨房,向着在水槽前淘米的老太婆问道。
“看楠楠。”老太婆说,把淘干净的米倒进电饭煲。
“去看楠楠干嘛。”
“他上次来我们家不说开学前一天下午会再来看我们吗?我这一天天地算着时间呢。结果今天下午他一直没来,我等不及,就去了。”
“他明天要走了?”
“今天上午就已经走了。”老太婆沾着水的手往槽里甩了一会儿,拿抹布擦干。
“没见着。”
“瞎搞。”
老太公转身走了。
作者 沈骚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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