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家庭地震
窗外的暴雨,像是憋屈了太久的天河终于决了堤,疯狂地泼洒在城市上空。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爆响,仿佛无数冰冷的石子被愤怒地掷向人间。闪电如同扭曲的银色巨蟒,一次次撕裂墨黑的云层,瞬间将昏暗的室内照得惨白,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雷声紧随其后,沉重得如同巨人的战鼓在头顶擂动,震得人心头发颤,窗棂嗡嗡作响。整个城市都在大自然的狂怒中颤抖,而人心里的堤坝,也在这狂暴的雨夜里,轰然坍塌。
陈墨家:血痕与烫伤膏
周岚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儿子房间的。刚才在心理咨询室目睹的那幅被铁链锁住的火箭图,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冒烟。恐惧、自责、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眩晕感死死攫住了她。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立刻抓住的、证明她并非“凶手”的证据。她粗暴地拉开陈墨的书桌抽屉——那里曾是她“检查”的重灾区,堆满了被她判定为“无用之物”的科幻草稿、奇形怪状的模型零件,还有……她认为影响学习的“闲书”。
抽屉里出乎意料的“整洁”。那些“垃圾”果然不见了。一丝扭曲的、近乎病态的“欣慰”刚掠过心头,她的目光却被抽屉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那里静静躺着一管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白色药膏,管身上印着几个模糊的小字:“复方多粘菌素B”——那是治疗烧伤烫伤的药。
周岚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烫伤?她怎么不知道儿子烫伤了?什么时候?在哪里?她猛地想起苏晴办公室里,儿子那只总是缩在袖口里的右手!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扑到陈墨的床前,颤抖着手,猛地掀开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薄被!
惨白的闪电再次划破夜空,刺目的白光精准地照亮了床上蜷缩的少年,和他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手臂。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暴雨的轰鸣,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那声音里蕴含的惊恐和绝望,比窗外的雷声更加骇人。
陈墨被惊醒了。他猛地坐起,睡眼惺忪中带着被惊醒的茫然和本能的不安。当他看清母亲扭曲的面容和她死死盯住自己手臂的目光时,所有的睡意瞬间被冰冷的恐惧驱散!他像被开水烫到一样,猛地想抽回手臂,藏进被子里。
太迟了。
周岚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到极致,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她看到了!在儿子清瘦的左手小臂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那原本应该光滑的皮肤上,布满了十几道狰狞的、暗红色的伤痕!它们纵横交错,有些已经结痂,边缘呈现出深褐色,有些则还是新鲜的、微微翻卷着皮肉的粉红色!那绝不是意外烫伤的痕迹!那分明是……是用某种尖锐的利器,一下、又一下,自己划上去的!
“这……这是什么?!墨墨!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啊?!” 周岚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尖利得刺耳,她扑过去,不顾一切地抓住儿子想藏起来的手臂,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那些凸起的疤痕,触感粗糙而恐怖,像无数条冰冷的蜈蚣爬在她的指尖,瞬间钻进了她的心脏!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伴随着灭顶的恐惧汹涌而上。
陈墨的脸色在闪电的白光下惨白如纸。手臂被母亲死死抓住,那些隐秘的、带着痛楚和某种扭曲释放感的伤痕暴露在母亲惊恐欲绝的目光下,一种巨大的羞耻和绝望淹没了他。他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地低着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体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只有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周岚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伤痕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心理咨询室里那幅画——被粗重铁链锁住的火箭,浓烟滚滚的尾焰——瞬间与眼前这些血淋淋的伤口重叠、放大!那锁链,那浓烟,原来不是画在纸上的!是刻在儿子身上的!是她……是她亲手把儿子逼到了这个地步?她引以为傲的“严格管理”,她精心规划的“完美人生”,原来是用这样残酷的代价换来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为他铺就通往星辰大海的坦途,却亲手为他戴上了自毁的镣铐?
“是我……是我……” 周岚失神地喃喃着,眼神涣散,抓着儿子手臂的手无力地滑落。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顺着墙壁软软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昂贵的丝质睡裙沾上了灰尘,她浑然不觉。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她灵魂碾碎的悔恨和痛苦,像窗外的暴雨一样将她彻底淹没。她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了太久的绝望和崩溃终于找到了出口,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从指缝里汹涌而出,混杂在狂暴的雨声和雷鸣中,充满了整个房间,也撕扯着陈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依旧僵硬地坐在床上,低着头,看着地板上崩溃的母亲,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些无声的控诉,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那些丑陋的疤痕上,冰凉刺骨。
武家:水晶奖杯的碎片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高档公寓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翻江倒海般的雨幕和城市被闪电照亮的扭曲轮廓。室内灯火通明,昂贵的意大利水晶吊灯散发着冰冷璀璨的光芒,却丝毫驱不散客厅里弥漫的、足以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武思国烦躁地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来回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厚绒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他此刻压抑着怒火的心跳。他手里捏着几张刚从助理那里传真过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文件纸,那是几所顶尖国际艺术高中的详细资料和初步申请意向书。他猛地将文件拍在光可鉴人的黑檀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看看!好好看看!苏黎世、罗德岛、伦敦艺术!这才是小沫该去的地方!” 武思国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有些嘶哑,他指着那几页纸,目光如炬地射向坐在沙发上的妻子周雅,“她那点画画的天赋,在国内这个破教育体系里,早晚被埋没!被毁掉!今天考场崩溃,就是警钟!是这破学校、破制度把她逼成这样的!”
周雅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米白色家居服,头发松松挽起,露出疲惫却依旧精致的侧脸。她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花茶,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有看茶几上的文件,目光落在窗外被暴雨冲刷得模糊一片的万家灯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冰冷:“武思国,收起你那套资本家的思维!你以为把女儿丢到国外就万事大吉了?她的问题,不是换个环境就能解决的!她的根在这里!她的安全感在这里!”
“安全感?” 武思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冷笑,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周雅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安全感就是让她在国内的独木桥上被人挤下去?安全感就是让她继续在那些只看分数的老师眼皮底下发抖?安全感就是让她画那些没有嘴的破花?!”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你所谓的‘根’,都快把她勒死了!周雅!你醒醒吧!国内这条路,不适合她!强行把她塞进去,才是最大的不负责任!”
“不负责任的是你!” 周雅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茶几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几滴冰冷的茶水溅了出来,“遇到问题就想着逃避!就想着用钱铺路!你了解过小沫真正需要什么吗?你关心过她为什么画不出嘴巴吗?!你只知道用你的资源、你的判断去粗暴地‘解决’!那不是解决,那是切割!是把她像一块不合你心意的废料一样从我们的生活里切割出去!”
“切割?呵!” 武思国被彻底激怒了,额头青筋暴起,“我是要把她送到更适合她的土壤!让她自由生长!而不是留在这里,被这该死的应试教育磨掉所有的棱角和灵气!你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像个惊弓之鸟!连话都不愿意说!这就是你要的‘根’?这就是你要的‘安全感’?!”
“那也比被你连根拔起,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自生自灭强!” 周雅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尖锐的痛楚,“武思国,你太自私了!你只考虑你的商业版图,考虑你武总的面子!你什么时候真正考虑过女儿的感受?她需要的是父母在身边,是理解,是慢慢修复!不是被你当成一件有瑕疵的商品,急着转运到海外去‘处理’掉!”
“我自私?!” 武思国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博古架上!巨大的力道让整个架子都摇晃起来,上面陈列的各种名贵艺术品发出一阵心惊胆战的碰撞声。最显眼的位置,那座象征着他“最佳父亲”荣誉的水晶奖杯,被震得摇晃了几下,然后,“哐当”一声!重重地摔落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炸裂声,瞬间盖过了窗外的雷鸣!
水晶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四散飞溅,在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芒,散落在昂贵的地毯和冰冷的地砖上。那个精心打造的、象征完美父职的虚假光环,在这一刻,被他们激烈的争吵彻底击得粉碎。
时间仿佛凝固了。
武思国和周雅都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堆刺目的碎片。刚才的愤怒、指责,瞬间被这巨大的碎裂声震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冰冷的绝望在两人之间蔓延。那破碎的水晶,像极了他们此刻摇摇欲坠的婚姻,也像极了女儿武小沫那颗被他们忽视、被压力碾碎的心。
窗外的暴雨,更加疯狂地倾泻着,冲刷着这座冰冷的豪宅,也冲刷着这个家庭早已千疮百孔的表面光鲜。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取代了争吵,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窗外的雷声更加令人窒息。
城中村:雨夜里的工具箱
城市的另一端,在霓虹灯照不到的逼仄角落,雨水早已汇聚成肮脏浑浊的溪流,在坑洼不平、堆满垃圾的小巷里肆意流淌。空气中弥漫着腐烂食物、潮湿霉味和劣质煤烟混合的刺鼻气息。低矮破败的握手楼在暴雨中瑟缩着,窗户里透出昏黄而微弱的灯光,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张强抱着他那个视若珍宝的旧帆布工具箱,站在一栋贴着褪色春联、墙皮大片剥落的出租屋楼门前。雨水无情地浇透了他单薄的旧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过于瘦削的肩胛骨轮廓。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停地往下淌,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怀里紧紧抱着的工具箱也早已湿透,沉甸甸的,吸饱了雨水,冰冷地贴着他的胸口。
就在他面前,那扇熟悉的、锈迹斑斑的绿色铁门上,赫然贴着一张被雨水打湿、字迹晕染开来的白色封条!上面盖着鲜红的、模糊不清的印章,还有房东那歪歪扭扭却冰冷如刀的字迹:“欠租两月,收回房屋。限今日搬离,否则后果自负!”
房东那张刻薄而油腻的脸,半小时前那唾沫横飞的恶毒咒骂,还清晰地回荡在张强的耳边:“……没钱?没钱还读什么书?住什么房子?带着你那个捡破烂的老子,赶紧滚蛋!别脏了我的地方!这些破烂玩意儿,不搬走就等着收垃圾的来扫吧!” 伴随着骂声的,是几件他和父亲仅有的、还算完好的衣物被粗暴地扔进门外泥水里的情景。
工具箱里,是他一点一滴、从垃圾堆、废品站淘换来的宝贝:几把型号不一的螺丝刀、一把磨秃了头的钳子、几卷颜色各异的绝缘胶布、一小盒规格不同的螺丝螺母、几块拆下来的电路板、一小捆漆包线、还有他视若珍宝的万用表……这些,是他贫瘠世界里唯一的亮色,是他对抗冰冷现实、试图理解并掌控那个庞大机械世界的钥匙。此刻,这些“钥匙”和他一样,暴露在冰冷的暴雨中,瑟瑟发抖。
“爸……” 张强张了张嘴,雨水呛进喉咙,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想起父亲张铁柱,那个此刻可能还在为了他那个被学校教导主任勒令拆除的“发明工坊”而据理力争、甚至可能被保安推搡的男人。他不敢去想父亲回来看到封条时的表情。
去哪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他茫然四顾。小巷幽深,被两侧高耸的握手楼挤压得只剩下一线狭窄而黑暗的天空,雨水像瀑布一样从两侧楼顶倾泻下来。垃圾桶歪倒在泥水里,散发着恶臭。几只湿透皮毛的野猫缩在唯一一个勉强能避雨的、堆满杂物的破棚子角落里,警惕而冷漠地看着这个同样无家可归的少年。
无处可去。
张强抱着工具箱,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到那个破棚子下。棚顶是几块破旧的石棉瓦,勉强遮住了头顶最密集的雨点,但四周斜扫进来的风雨依旧冰冷刺骨。他蜷缩着身体,背靠着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墙壁,将湿透的工具箱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尽可能地护住它。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裤腿灌进鞋子里,双脚早已冻得麻木。
他低下头,颤抖着打开工具箱湿漉漉的搭扣。里面的工具零件也沾满了水珠。他拿起那块小小的电路板,指尖冻得僵硬而笨拙。他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用袖子去擦拭上面的水渍,仿佛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这是他在这个冰冷绝望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有温度的东西。这是他理解这个世界逻辑的方式,冰冷的金属,清晰的回路,明确的输入和输出。不像生活,混乱不堪,毫无道理。
擦着擦着,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冰冷的电路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水痕。紧接着,又是一滴。张强猛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想阻止那汹涌而上的酸楚,但更多的热泪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在他沾满污渍和雨水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他死死地低着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被淹没在棚外狂暴的雨声里。那声音,像受伤小兽绝望的哀鸣,微弱,却充满了对这个冰冷世界最深的控诉。
冰冷的雨水顺着棚顶的破洞滴落下来,正好砸在他紧抱着工具箱的手背上,和他滚烫的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蜷缩在这个城市最肮脏的角落,抱着他冰冷的“珍宝”,像一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零件,孤独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那冰冷的齿轮太阳,似乎从未如此巨大,如此沉重地悬在他头顶,碾压着他渺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