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沽湖的酒

汽车从西昌出发,沿着盘山公路,开往苍茫的大山深处。身旁是悬崖峭壁,白云似乎触手可及。飞鸟不时骄傲地略过车窗,姿态轻盈。我们正在慢慢接近天空,慢慢远离喧嚣。天空的湛蓝,前所未见;山林的翠绿,一层不染。随着摇摆急转的汽车,我看着窗外的湛蓝和翠绿,太阳没羞没臊地盯着我的眼,我感到一阵阵眩晕,就好像一口干了大半瓶西凤。打开车窗,把胃里的污秽都吐了出来。原来醉了,是会吐的。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摆脱了长途山路对精神和生理的全方位折磨。七个小时的颠簸,是为某种缘分必须承受的痛苦。当从车上下来,看见静谧的泸沽湖的时候,我更相信这一点。她就这么静静地守候在川滇交界的大山深处,为了她养育着的摩梭人,也为了千里迢迢来看望她的游人。微风徐徐,波光粼粼,她将高原特有的雨云揉碎在湖面上,泛着温柔的光芒,好像一张微微含笑的脸。

绕泸沽湖一圈大约有七十公里。第二天,我们骑着电动车,飞驰在环湖公路上,每一段都是另外一种景色,每一种景色都足以让人流连。洛洼码头位于草海同湖面的交界处,当我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一股流泪的冲动。我从未想象过,也无法相信,这世间竟然有这么干净的地方。站在山头眺望远方,木屋、湖水、群山、蓝天、白云,还有摇荡的船只,这一切是那么简单和纯粹,没有一点杂质。这是一种怎样的美呢?请原谅我当时词汇的贫乏,或许也没有哪个词配得上她。后来细细琢磨,终于茅塞顿开,怎样来形容她的美呢,当我站在湖边,我会觉得自己是一块垃圾。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山头,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好多人来到这样的地方就不愿离开,辞去高薪的工作开了客栈,甚至旅居于此。这是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美,像一个温柔的黑洞。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了,这里太过安逸,甚至让人沉迷。

每天清晨,睡眼惺忪,走到大大的落地窗前,拉开窗帘,面对的是不变的湖面。泸沽湖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这里,时间好像走得很慢,或者你希望时间走得很慢。唯一让我知道时间还在流转的是光影的变换和漂走的渔船。客栈前面有一匹老马,被拴在树上,大部分时间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咀嚼,或者摆尾驱赶虫子。我常常在想,作为一匹马,它会感到幸福,或者忧伤吗?它是不是以吃饱为幸福?它是不是挨骂了就感到忧伤?是的,我只能用人类这么肤浅的认识去理解一匹马的幸福。

在泸沽湖我们喝了两次酒。第一次是在酒吧。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进酒吧。里面已经几乎没有座位。我埋着头进去,几乎不敢看任何人。我们坐到了驻唱歌手前面的位置上,点了生平喝过最贵的啤酒。有人在酒吧过生日,玩得很开心。我们没有说话,沉默地如同失恋一般,以至于第二天老板娘看见我们,还说我们严肃地可怕。短发的歌手在撕心裂肺地嘶吼,我担心他把嗓子喊破。Z在旁边一根一根地吸着烟,我在烟雾缭绕中,看见飘来的音符,像鬼魅的幽灵一样,将本是昏暗的空气,变得氧气稀薄。轮到长发的歌手唱了,我说,我想点一首《南方姑娘》。当我再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仿佛回到兰州那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中,黎明前的黑暗,大巴在沟壑间像穿梭在漆黑的海底的鱼,没有一丝光亮,只有耳机中传来的《南方姑娘》。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会有那么几首歌,当旋律响起,总能将你带回到某个时空中去。我双手抱在胸前,仰着头看着屋顶的吊灯,眼睛的焦点慢慢拉到无穷远,那绚烂的吊灯像融化在水里一样,慢慢散开,从眼角滑落。等到他们唱完收工,我们才干了最后一口酒。走出酒吧,清风拂面,平静的泸沽湖像一个姑娘。

第二次是和当地一个摩梭人喝酒。一种名为“泸沽湖酒”的白酒,只有三十多度。摩梭人是豪放的,菜未上,就和我们连干几杯。这是我喝过最难喝的白酒,像兑了白水的酒,能够明显感到水的存在。几杯酒下肚,已经晕菜。往后的胡言乱语,仿佛都是在酒精的驱动下进行的。也不知道喝了多久,胡侃了什么,老板家的白酒都卖完了,我们才悻悻结账走人。我用最后的意识,掏出手机用支付宝付了账。然后被Z扶回客栈,吐得昏天黑地。醉了,果然会吐。

抱着马桶,睡了大半夜。当我想念我的床的时候,像副没有骨头的皮囊,虚弱地站起来,摇晃着飘到我的床上。我看见Z躺在(他的!)床上,安详地像个孩子。其实人在喝醉的时候,是离自己最近的时候。这个时候,人的一言一行都是潜意识的行为,外面的世界已经无法进入意识。所以当你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人是多么的孤独。你在往事中穿梭,身材巨大,速度奇快,不断地变换着时空。可是,你至始至终是一个人,不论多么亲近的人,此时都只是你人生的一个角色而已。是的,你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在往事中踽踽独行。所以,当我们用尽浑身解数在人前卖弄自己的能力,挤出僵硬的笑容的时候,似乎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自己,并不会因为这些而变得开心。

所以,我突然很奇怪,人为什么要把喜怒哀乐寄托在酒里?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昏沉和难受才足以放大喜悦或者排解忧伤?而又为什么要把人情世故、尔虞我诈都溶解在这看似澄澈实际肮脏的酒里,把彼此灌醉,才足以证明人性的伟大和光辉?而人群也只能靠这酒才能维系越来越松弛的关系,缓解愈发显著的尴尬了吗?

所以,我似乎能感受到那匹老马的幸福。它总是很清醒,它总在思考,它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它的智慧早就超越了幸福和忧伤。它不需要炫耀和卖弄,不需要迎合和暗斗,甚至不需要眼泪和笑容。这世间种种遭遇,在人类看来幸或不幸的,都只是偶尔拂过马背的清风罢了。

泸沽湖的美,确实能神奇地屏蔽掉这群山之外的纷繁。我甚至不敢有一点杂念,因为我的一切心思,都暴露在这澄澈空灵的泸沽湖畔,我也没有任何权利玷污了这片胜境。当我这些时间,把内心的挣扎呈现在泸沽湖面前的时候,她依然选择安静。我带来的一列问题,她似乎也没有回答。但我知道,很多事情,无需多言,只需要相视的静默就有了答案。

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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