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兴州合江赡军仓的官道巨蟒一般蜿蜒于群山之中。
高峻的大山挡住了西斜的骄阳,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山谷,滔滔的江水汹涌奔流,濡湿的水汽透着山风拂过的幽凉。
十辆大车,由二十匹马拉着,在官道上缓缓而行,辘辘的车轮声伴着牲口的喘息,显得绵远悠长。押解车队的,是五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宋兵。兵行齐整,纪律严明,但听脚步声整齐划一,却听不见哪怕半点咳嗽的声音。
一行人车在山谷里行进,半天没能走出大山的阴影。
这个巨大的阴影挡住了烈日,带来了清凉,却也带给安丙巨大的心理阴影。自从吴曦决定西线暂不出兵北伐策应东线,安丙的心理就留下了阴影。这个阴影的面积,他自己都无法计算。
安丙一路上都闷闷不乐。他今天身着便服,骑一匹白色战马,与程梦锡并轡而行,一直一语不发。程梦锡试着与他交流过几次,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一向不苟言谈,甚至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安丙,仿佛突然间不会说话了似的,沉默得可怕。程梦锡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一边小心骑乘,一边打量着沿途的山峰、蜿蜒的官道和汹涌的河流,不再试探。其实,他的心中,也有与安丙相似的阴影。吴曦决定不出兵北伐,看似免去了西北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却暗藏着更大的军事冲突。作为一个关心时事,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有心人,程梦锡心中那份忧虑,并不比安丙逊色分毫。
对时局的深切担忧,对不可知的未来的莫名恐惧,让二人有着共同的忧郁,布满阴云的心里如坠沉重铅块。
正行进间,狭窄的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可怖的哀鸣。那是一声猛禽的哀鸣,凶猛的嘶鸣中透着惨烈。这种凶猛而惨烈的嘶鸣,显然触动了安丙的心事,他怅然抬头看时,只见一只山鹰带着一支竹箭,正慌乱地扑扇着翅膀,挣扎着往下掉。它时而往下坠,时而奋起上升,几番升降,越来越低,眼看就快支持不住了。安丙在惊诧于射手的箭法的同时,心生出一种英雄末路的悲悯,他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谁射的?这箭法可神了!山鹰的嘶鸣和扑腾显然也引起了程梦锡的注意。
唔,那不是?安丙鞭指前路疾驰而来的一骑快马,突然一夹马腹,挥鞭抽了一下马屁股,战马吃疼不过,朝前猛地一蹿,便飞驰而去,一直跑到了山鹰坠落的下方。安丙圈马伸手,接住了坠落的山鹰。
来者何人?休得抢我猎物!安丙正勒马把玩手中的山鹰,察看那支致其坠落的竹箭,想从中获得射手的信息,却见那骑迎面而来的快马,驮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飞驰到自己面前。尘土飞扬里,骑手大声呵斥着,突然勒紧缰绳,将马勒得前蹄腾空,人立而起。长嘶声里,谷中风起,山上树动,气势颇有些不凡。
安丙打量了一下来人,见他身着短衫,袒胸露乳,一身肌腱,满身力气,便知此人非同一般,又见他手持弓箭,骑行如飞,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心中不由一扫山谷中行进的阴霾,单手托着山鹰,笑对来人说:阁下说的是在下么?
正是!来人冷笑说,正想请教,这夺我山鹰的,到底是何方神仙?
神仙不敢当!安丙笑道,不过,在下倒想请教阁下一下,这山鹰落在在下手里,阁下凭什么便说是你射下来的?这箭镞箭杆上也没见刻谁的名字啊!
鄙人手上有弓有箭,难道不能证明?来人高举着弓箭,扬了扬。
当然不能!安丙拿马鞭朝身后指了指,笑着说,在下身后这五六十号人,可都带着弓箭呐,难道不可以是他们射下来的?
来人呆了呆,一脸的没奈何:那你倒是说说,鄙人该如何证明?
很简单!安丙笑道,在下把这半死不活的山鹰扔上天去,你要能一箭射中,在下便可认定它确实是你射中的。
好!来人带着弓箭朝安丙拱手说,就照你说的办!
安丙见来人同意,不待他有任何准备,突然将手中托着的半死山鹰猛地朝天上抛了出去。脱手的山鹰仿佛恢复了活力似的,去势迅猛,其疾如电,直向崖顶飞去。
安丙不看被自己大力抛出去的山鹰,却微笑着看那个骑手,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个人是如何射中运动中的目标的。
骑手见安丙漫不经心地一抛,山鹰却脱手而出,如掷石块,直飞崖顶,不由看得呆了,明显吃惊于眼前这个文弱书生的一掷之力。好在他反应够快,见山鹰力尽欲坠,赶紧张弓搭箭,觑定目标。但见他开弓如满月,略一瞄准,便“嗖”的一声,将竹箭射了出去。那箭离弦,疾若流星,直奔山鹰而去。安丙目光追逐着竹箭,见它转瞬便追上了山鹰,“噗”地一声,插入山鹰身体,其势犹自不减,带着山鹰改变下坠之势,直朝对面的山崖奔去。又听“噗”的一声,竹箭带着山鹰插进了山崖。安丙看得都呆了,竹箭箭尾犹自乱颤。
怎么样?这下可以证明那山鹰是鄙人射杀的了吗?那人看了看悬挂于山崖上的山鹰,不无得意地问。
证明倒是可以证明了。安丙吞了口口水说,只是取不下来了!
能证明就行!那人冷笑着,策马选了个合适的角度,再次张弓搭箭,对准了山崖上的山鹰。鄙人要取它下来,直如探囊取物!说着,“嗖”地又一箭,没待安丙回过神来,原本悬于山崖上的山鹰,“啪”的一声竟掉在了地上。
真神射也!安丙惊叹着,朝来人一抱拳道,阁下神射,敢是合江赡军仓监仓杨巨源?
来人正得意,闻言呆了一呆,抱拳正色说:鄙人正是!敢问先生是?
安丙朝身后指了指插在车上的猎猎旗帜,笑着说:在下陕西、河东招抚司随军转运使安丙!
来人听安丙这么说,望了望来路,见大队车马逶迤而来,杏黄旗上大书着一个“安”字,赶紧翻身下马,拱手道:下官合江仓监仓杨巨源叩见安大人!下官有眼不识泰山,适才言语多有冒犯,万祈安大人恕罪!
安丙见来人果然是杨巨源,又见他跳下马背,慌忙跳下战马,扶起杨巨源来,笑着说:果然是杨子渊!本官原本以为要到仓里,通过程先生引见才能见到你呢,没想会在半道相遇,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程先生?哪个程先生?杨巨源诧异地问。
唔,那不是?
安丙朝来路指了指,杨巨源看时,果见一个文士打扮的先生,骑着匹高头大马,押着车队,正缓缓而来。
原来程先生也来了!杨巨源笑着,朝尚有十数丈距离的程梦锡挥弓打起招呼来。
程梦锡也看见了杨巨源,尽管不擅长骑马,也一夹马腹,在马屁股上轻抽了一鞭子,加快了行进的步伐。
三人很快便会合在一处,寒暄问好,说一些相互仰慕的话。然后将马交给押运兵,一起步行朝合江仓方向走去。
杨巨源显得很兴奋。他紧挨着安丙,一边走一边说:安大人,前些日子与令弟安焕相聚,听他说起过你,可只听他说你如何勤政亲民,如何睿智机变,可没听他说你有这么大力气,能把一只山鹰扔那么高啊,难不成你也是练家子?
安丙笑而不语,他身后的程梦锡抢着回答说:杨大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安大人祖上以武建功,忠勇传家。安大人家学渊源,能不是练家子吗?
哦?原来如此!
安丙笑着说:可不敢与子渊相比。子渊文武全才,沿边忠义,谁人不知?
杨巨源拱手道:哪里哪里!下官这点三脚猫功夫,哪敢与安大人相比!
二人一通客套。程梦锡笑着插话说:学生算是看出来了,你们二位大人,这是惺惺相惜呢!先前二位大人都曾托学生向对方引见自己,现在还需要学生引见吗?
杨巨源玩笑说:你就哪儿凉快哪儿去吧!别打扰我和安大人较量枪棒拳脚,哈哈!
安丙却拉住程梦锡说:先生可不能走。先生要不帮忙,本官有些话,说了杨大人未必肯信呢!
程梦锡笑道:看来,学生在二位大人之间,还残存着点价值,呵呵!
安大人有什么话?下官岂敢不信?杨巨源急了。
让程先生跟你说吧!安丙微笑说。
三人一路前行,牵马的押运兵自觉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车队则离得更远,都放慢了前行的速度。程梦锡见没人能把他将要说的话听了去,这才把吴曦与金人勾结,派人追杀宣抚使程松,违抗朝廷旨意,在西线按兵不动,未来极可能有异动的前因后果,向杨巨源做了一番介绍,末了对杨巨源说:杨大人,安大人深感时局凶险,自己手中却无可调之兵,无可用之士,因此让其弟安焕广结西北豪杰、天下忠义,欲在吴曦异动之时以力图之。不知杨大人可愿与安大人共商大计?
杨巨源早已热血沸腾,情绪激动地从背后取下弓箭,“嘣”地一声拉响弓弦说:杨某此生别无长物,但有忠心一枚耳!谁背叛朝廷,背叛国家,杨某但有一口气在,便绝不罢休!异日安大人但有吩咐,杨某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来!
杨巨源的肺腑之言,慷慨激烈,让人感动。杨巨源擅长骑射,精通诸子百家,可谓文武全才。他素有大志,不甘平庸。可惜老天偏生要跟他开玩笑,命运乖舛,应进士不中,应武举也不中。如果不是当年得到刘光祖赏识,把他推荐给总领钱粮陈晔,谋了个小差事,也许到现在都还像程梦锡一样闲着。
位卑未敢忘忧国,杨巨源虽然职位不高,但志向却不低,总是梦想着把自身才智卖与大宋朝廷。只可惜朝中无事,任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在一个小小的监仓位置上,也只能是埋珠污秽,光芒尽掩。这些年来,他能做的,也只有倾财养士,结交沿边忠义,驰骋射猎,玩玩而已。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如果真如程梦锡所说,吴曦意图称王蜀中,那么,他的一身本事,满腔热血,便有了兜售的机会。而且这个买家,还是大宋王朝!他兴奋,他激动,他恨不能立刻投入战斗!
杨巨源是一个富于激情的人。他的激情一旦被激发,全身心都会爆发无穷的力量,做起事来不知疲倦。他也是一个意志坚如磐石的人,为了实现既定目标,锲而不舍,不懂如何放弃。如果吴曦知道他的治下有这么一个不为他所知、所用的人才,不知道该有多懊恼。
安丙被杨巨源的慷慨感染,挽了他的胳膊,高兴地说:好!子渊对朝廷忠心耿耿,对朋友义薄云天,更兼本领高强,射技惊神,本官一向有所耳闻,心甚仰慕,早有结识之心。此次前来,虽为提取军械,实乃专为子渊而来!今日相见,可谓一见倾心,甚慰平生啊!
杨巨源眼中含泪,几至于哽咽:杨某何德何能?竟得安大人如此盛赞!安大人,他日但有驱使,只管吩咐,下官这百几十斤骨肉,甘愿卖给朝廷,卖给国家!
安丙紧紧地挽着杨巨源胳膊,一时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了了。
到达合江仓,趁着装车的机会,安丙、程梦锡与杨巨源在官署里长坐密谈。从朝中权势争斗,到北伐时机的错误选择;从东线北伐窘境,到西北局势的凶险;从吴曦宣布暂不出兵北伐,到年前那封密函,三人谈得甚是投机。
杨巨源胸中热血一阵又一阵地涌动,恨不能立刻投入战斗,他说:安大人,既然吴曦狼子野心已经暴露,我们何不来个先下手为强,寻找机会做掉他?
安丙苦笑摇头说:眼下还不是除掉吴曦的最佳时机。吴曦是必须要除掉的,但时机选择却很重要。年前本官和舍弟就截获了吴曦写给金主的密函,为什么隐而不发?一来考虑到他和韩丞相的关系,朝中未必肯信他私通金国;二来吴曦已然坐大势力,朝廷如果要动手拿他,可能逼他反叛,祸乱西北;三来考虑到北伐在即,国内稳定最为重要。就目前来看,以上三点依然是咱们要考虑的问题。第一,吴曦未与朝廷彻底决裂,只是初露端倪而已,现在就动手除掉他,咱们师出无名。第二,吴曦主政蜀口,拥兵十万,势力庞大,没有朝廷的支持,就算咱们能干掉他,整个蜀口也必然大乱,不是国家之福,朝廷之幸。第三,眼下东线战事屡遭挫败,士气低落,是战是和,朝中意见不一,如果咱们再搞乱蜀口,罪过就大了!
那,什么时候动手才好?杨巨源问。
吴曦称王之后!程梦锡代安丙答道。
称王之后?
对!安丙说,吴曦叛宋称王之后,我们方才师出有名,而且到时蜀口乱局既现,利于咱们乱中取胜,底定乾坤。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杨巨源显然有些迫不及待,巴不得越早越好。对于他这种长期自我觉得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所作为的人来说,恨不能立即赴汤蹈火,以为那样才是自我成就,价值实现。
不会让杨大人等太久的,吴曦比你还急,呵呵。程梦锡笑着说。
安丙摇头说:本官倒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毕竟吴曦一旦叛宋称王,就意味着蜀口必乱,乱则百姓遭殃,苦的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
安丙说的是肺腑之言,表情沉重,心情也是沉重的。作为曾经的地方主政官员,他对老百姓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不愿看到弱势的他们受到任何伤害。然而杨巨源的心情却与之不同,他渴望上天赐予他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机会。吴曦叛宋降金,称王蜀中可以说是他唯一的机会,一旦错过,他的人生就几乎再没意义。有时候,有些人的人生意义的实现是需要契机的。所谓生不逢时,叹恨的往往就是上天不给你实现人生意义的契机。
安大人心怀悲悯,同情百姓,可惜,吴曦未必会如大人所愿!程梦锡也希望吴曦不做那出轨之举,但他对吴曦却不抱任何幻想。吴曦既敢抗旨做出暂不出兵北伐的决定,就说明那家伙什么都干得出来,称王只是早晚的事。
既然吴曦早晚都要称王,下官倒是希望越早越好!杨巨源笑着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拿起了刚才射杀山鹰的雕花弓,拿中指轻叩了一下牛筋弦,弓弦发出“嘣”的一声闷响。
子渊心情倒是很迫切啊!安丙笑道。杨巨源迫切地希望建功立业的心情他可以理解,但心里却多少有些不快。过分看重功业,他怕杨巨源走火入魔。
不迫切,不迫切!杨巨源尴尬地笑着说,不管他什么时候称王,到时只要安大人振臂一呼,下官敢不相从!
有你这句话和你结交的沿边义士,吴曦不叛则已,他要敢反叛,本官定当全力以赴,取他项上人头!安丙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