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三十七分,打开手机。
刚刚,居然梦到了梁上!
梁上!一时让我心底潮湿的地方。
小时候,梁上很大。一株冠盖“豪华”的皂荚树,往东,一条小路岔开,左手倾斜向上,有一个小树,与皂荚树相比,确是小树,家里用来栓驴的地方。白天,驴如果没有活路,便常常站在树下,对,常常是站着的。偶尔它也“嗯啊嗯啊”地叫几声,大概是饿了。树下,便偶尔会有“狗尿苔”,也就是一种因了驴的特殊“荫护”才有的蘑菇。用桐树叶把它包裹严实了,放在妈做饭的锅洞里烧一烧,便是童年“无上的美味”了,我和二哥总是分着吃,哪怕只有一个狗尿苔。是要撒一点点盐的。是在烧前撒还是烧后撒,不记得了。好吧,回忆竟被狗尿苔绊住,继续顺斜坡而上,就到了东窖上,我家的一块菜地,形状细长。一畦蒜苗或是韭菜,一畦胡萝卜,印象里总有妈的身姿,不是刚刚提出地面一把根须带土的蒜苗,就是一手捏着胡萝卜樱,一手拿着一把小铲子。你不要好奇地从小菜园往东再张望了吧,那是一条童年记忆中最大的路。一直向东,向东!其实你能看到的只有一块地,叫前梁。白天,爸爸磨地时我坐在荆条编的磨上压过磨,那是我童年最大的享受之一。夜晚,我在家门口看到过梁上的“鬼火”,绿幽幽,蓝莹莹的。除了那块地,就是荒坡了,橘红色的野百合花总在记忆里不分季节地摇曳。左手的崖畔下大娘在那里撸连翘。面色略显清瘦,黑黄的大娘,曾带着小小的我,从这条记忆里唯一的“大路”向东,到“骑佛岭”赶集。大娘给我买了小笼包,一碗荞面饸饹,滴着小磨香油的荞面饸饹!那滋味,香了我半辈子。
好了,回到皂荚树下。顺右手旁往前走,不远又是一棵几乎一样粗大的皂荚树。树下常年堆放着我家的柴火。外公总是骂我妈偷烧了他的柴,骂爸爸懒,不拾柴。这棵皂荚树下是一条天然的小水渠,通到涝池。一春一夏,涝池积满了水。记忆中颇有“草满池塘水满陂”的气势。圆形的涝池一面依靠着山势,其余都是高大的气势昂扬的白杨树。有一棵白杨树倒下来,横搭在涝池岸上。我和小伙伴只敢骑在它身上,从这头挪到那头,再从那头挪到这头,不亦乐乎。哥哥们在涝池里游泳。大哥问我“看屁股不看?”我总是说“看!”他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只露出屁股。
皂荚树枝叶繁茂到让童年的记忆里全是它的阴凉。落叶季节,地上总是厚厚的一层,在上面翻跟头,来回地翻,不厌其烦。它长在睑畔。顺坡望去,春天一泻而下的是粉色的桃花。桃树们一棵棵从挖窑时倾倒的厚厚的黄土中斜逸而出,枝干便离地面很近。我骑在树上,摘着毛嘟嘟的桃子。拿回来,和二哥或者小伙伴一起,在院子里用石头支个小锅,煮桃吃。我们也煮梨吃,有梨的时候。
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不错。我小时候就特爱偷懒。大概是该上幼稚班了。我和存霞,村里唯一的同龄人,常常走到半路就不愿去学校了。从家里出门就是下坡,窄窄的,只容一人行走的路。路旁长满桃树,各种灌木。还有一路相伴的高大的核桃树。下坡完了是一个拐弯,这里的路稍平,但很短,接着再下坡,又是一截平路。路面都快被灌木枝盖住了。路的左侧,核桃树的树杈刚好我能够着,核桃也伸手即是。存霞一个树杈,我一个树杈,一人手里一个核桃刀。我的核桃刀是爸爸专门给我做的,小巧精致,铁打的。我俩就坐在核桃树上,摘一个核桃,挖一个吃。现摘的核桃挖着一点都不费劲。自己吃够了,得给她二哥和我二哥挖了攒着,等他们放学回来,贿赂,不然他俩就告诉家里我们没有上学,就会挨骂或者挨打。我有一回还因为不去上学被二哥在地上拖着双脚“走”,就在那棵核桃树下。他那时真不仗义。核桃吃的多了,我和存霞胳膊上就长一种小肉疔,一下一下扎着疼。那也比上幼稚班美。
村里还有一个女孩儿,比我和存霞大一点点,我们叫她杨八姨。真名是什么,我不知道。她姐姐叫杨秀莲。她姐夫好像是个山东小伙儿,倒插门到她家。我好像至今还记得他的相貌,小脸,天天放羊。有一次我牵着驴,脚下被啥绊住摔倒了,驴被我绊倒,大白肚子压在我头上,我用手使劲掀着它,一边嚎啕,是他放羊刚好经过看见,救了我。真该谢谢他,不然我可能被闷死在驴腹之下。一个村里就五个孩子,但我们很少和杨八姨玩。只有一次,我们三个女孩儿用瓦片,也许是石头片做锅,把杨八姨家的剩糊汤饭烧热,几颗韭菜用手揪了放进去,用什么充当的碗不记得了,一人吃了点。
最有意思的是热天从学校回家,一路上坡,一路拍着胸脯,嘴里“啧啧”不停,到家时身上就会爬满知了。一个个拿下来,放锅里焙熟吃。那大概是每天积极去上学的原因。
从我家的窑洞往西,紧挨着是大舅家,他家过去是舅爷家,再过去就是存霞家,这是第一层。你知道黄土高原的窑洞都是一层一层的排列的。存霞的二哥叫保民。保民哥人老实。有一次我站在一棵小柿子树上,不知为啥踢到他的下巴,他说“你再踢一下”,我明知道他生气了,还是又踢了一下,我记得他咬着嘴唇,下巴都破皮了,也没有再说我啥。更没动手打我。好多年前我回梁上,他家门前放着一桶从水窖里打上来的水,我看着觉得好浑,可是我们小时候吃的就是这样的水,可记起来却是清凌凌的。好像那次见到保民哥了,他不认得我了。当然,要不是在他家门口,我也不认得他了。我那天喝了他的水。我去了后梁,树娃叔的苹果树上,青苹果结的很繁。随手就摘了一个吃了。第二天听说不久前刚打过药,吓得我姨生怕药死我。前两年哥哥姐姐回梁上见到保民哥,他热情的拿出他自己种的核桃和花椒让带回来,还嘱咐要给我一些。我看到东西,无限亲切。
保民哥家往西上个小坡,是原来的饲养场,当时有好多牛。饲养场东头一条小路上去就是杨八姨家了。她妈说话总是嘁嘁喳喳的,总好像在背着人。她家的邻居叫陈聋子,不知道是不是真聋。
另外在涝池下面住着一家湖北来的人家,男人叫余来问,不知道我记错没有,因为陕西话话“余”,“驴”差不多好像,这名字有骂人之嫌疑。女人叫得翠,这不会错。因为她有一次生病,来问背着她到我家,我爸给打一针,大概是青霉素,打完一会儿她就满头大汗,人事不省。不过一会儿又醒过来了。
对了,还有树娃树一家,应该是和杨八姨家一层。他有两个女儿,老大兔娃,老二闷斗。闷斗小时候从我家窑背上掉下来,竟然安然无恙。
就这几家人,你说,梁上能有多大?可记忆里的梁上有好多人,窑洞好大,窑背好高啊!刚才在梦里,梦到了梁上的什么呢?似乎是树?涝池?恍惚的人?太蒙太奇了吗,竟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但无论如何,梁上,都是我
不能忘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