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成熟了的柠檬不再继续成长,他们带着曾经的经历和回忆静待枯老。从某种意义来讲,他们已经死去。”
—— 题记
5月的北京已然是盛夏的光景,从美国的航班落地的晚上,母亲把我叫到厢房,从抽屉中抽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放在我面前———那是姥爷。
我一时间竟然愣住,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盯着那张照片,好像照片里的人就能够动起来一样。4个月前,我回美国上学不到还不到两个星期,姥爷在大年三十过世,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说是怕耽误我的学习。我还记得大年三十那天我算好了时差,兴高采烈给家里打视频,曾要问候姥爷,母亲和二姨三姨支支吾吾,一个说在屋里睡觉一个说出去买菜,想要搪塞过去。那时候我太粗心,竟没有在意她们眼圈红红。
姥爷患尿毒症已有十余年,在我的印象里,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姥爷每周就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做透析,等我再大一点上了高中,姥爷走路已经困难。那时候我从未想过他竟时日无多。
等我再到姥姥家,姥爷的床空空如也,只剩旁边桌子上的一张黑白遗像,姥爷还是不苟言笑,一张照片渲染成黑白的色调,显得他不怒自威。姥姥温热的手牵着我,带着点哭腔对着姥爷的照片:“你这个没有福气的老头子,你孙女回来看你来了”。然后上香,摆贡台,好像就结束了。
我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但一个星期后,我的爷爷突然病危。至少,是我以为的突然病危,后来我才得知,也是春节左右,爷爷被诊断为胰腺癌晚期,少则三个月,最多不过半年。
爷爷是天主教徒,又是癌症晚期,已经放弃了一切医疗救治。我赶到爷爷家的时候,爷爷躺在床上已经瘦到脱相,他昏睡了一整天只是还勉强维持着微弱的气息。我握住爷爷的手,那只曾经宽厚的手掌现在已是瘦骨嶙峋,手上布满皱纹而且滚烫。我叫他,我说爷爷我回来了。他的眼皮动了动但是终究没有睁开,手却紧紧攥住我不肯松开,滚烫的手掌覆盖了我整个掌心。
凌晨两点,爷爷的呼吸渐渐停止,大人们乱作一团,穿寿衣抬担架,哭声和叫嚷声不绝于耳直至天明,天主教堂清晨六点哀悼爷爷的弥撒,下午两点的殡仪馆火化,第二天陵园墓地的告别。
这一切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那么不真切,那么抽象,奇奇怪怪的片段像是要将我打碎。只是梦醒之后,发现他们再也不会笑着站在我面前。天主教堂炫目的彩色玻璃,昏黄摇曳的圣烛,教徒念念有词的祈祷文,然后清脆的铃铛响,我们跪下对着十字架念一句“阿门”。悲伤,圣洁,平静轮流上演,我的梦中却总是浮现出一棵柠檬树的样子。
是那棵柠檬树————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栽在奶奶家院子中央的那一棵柠檬树。是那棵开了一季就枯败的柠檬树。柠檬树上悬挂着这无数明黄色的柠檬,明亮的光影相互交映重叠,像一簇燃烧至极致的火焰。爷爷的影子出现在旁边,那时候爷爷正值壮年,黑发郁郁葱葱,拿着铁楸把柠檬树栽下。我在梦中看着爷爷的影子渐渐和火焰重合,爷爷被那刺眼的黄色火焰吞噬。我尖叫着想要阻止,但是一切瞬间安静了下来,爷爷已经消失在一地的灰烬中。柠檬树枯败了,那些成熟了的柠檬不再继续成长,他们带着曾经的经历和回忆静待枯老。从某种意义来讲,他们已经死去。
整整七天,我没有落过一滴眼泪,奶奶也是这样,客气地跟前来吊唁的客人寒暄,再客客气气把人家送走,眼睛里没有一丝泪花。直到今天,奶奶坐在院子里,手帕浸满了泪水哭得不能自已,她嘴中说着:“我男人没了”。我站在原来那棵柠檬树的位置,一滴泪水悄然滑落。悲伤毫无征兆总是突然袭来,一下子把我们击碎。姥爷和爷爷年轻时的样子在眼前闪过,对我说着不必悲伤,他们也都曾是柠檬树下的旧日少年。
谨以此文致我的姥爷和爷爷 2019.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