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社会都痉挛的时候,也就是人心丑恶的深度远远大于它博爱的广度的时候,张孝勇心在经受着骇人的折磨。他感到一条无形而有分量的铁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这铁链不只沉重,而且上面还爬满着恐怖的不知名的蛀虫,它们顺着铁链正准备啃食他的魂与肉。除此以外,他还还感受到周围的人以及他们那带着足以杀人的冷漠的目光,像一块棺盖似的压在他的头上,在棺盖还未完全封闭之前,恐惧已经让他感到了窒息。他努力想从那恐惧的棺盖下面逃脱,可却无能为力。一直以来他都认为,人生来便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在他追求的路上,他并没有做过任何破坏这个社会秩序的事,可是这个冰冷刺骨的社会却以违背道德为由审判他。他想诅咒,更想反抗。
尽管已经进入腊月,尽管离春节越来越近,但张孝勇却没有从春节前的热烈气氛中感受到半点儿欢愉。父亲拒绝他探视,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为此,他最近一周都在失眠。昨晚,他给大姐打了个电话,对方等了好久才接,他知道大姐在犹豫着要不要接他的电话。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大姐最后还是接了他的电话,但对方并没有说话,而是等着张孝勇说话。
“大姐,我想见咱爸一面,就一面就成。”他声音有些颤抖的说。
“我看还是算了吧。”大姐的话无异于驳回了他的请求,但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陷入了绝望,“咱爸已经知道了嘉佳退学的事了,气的直摔杯子。你们嘉佳原本是能够考上大学的,就因为你的事,现在搞得中途退学,她可是咱家的独苗呀,是你把她毁了,你觉得咱爸能见你吗?”
张孝勇无话可说,唯有沉默。大姐说的是事实,他确实毁了女儿的未来,这一点无可否认。如果说他的选择给前妻造成的是心里伤害,那他对女儿造成的几乎可以用毁灭来形容。他觉得自己百死莫赎。
“有个事儿我得告诉你一声。”也许是感受到了弟弟的痛苦,隔了几秒钟后大姐又说,“老三,咱爸的时间不多了,医生说也就春节前后的事儿,咱们都做好心里准备吧。”
“大姐,我还是想……,”张孝勇还想再争取一下,希望大姐能做一下父亲的工作。
“我知道你想什么,”大姐打断他说,“可是咱爸不想见你,这几天他一想到你就拒绝吃药,你要是去了,咱爸只会死的更快。你不去对谁都好,你又何必呢。”
张孝勇的电话里传来大姐的哭声。他找不出安慰大姐的话。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又传来嘟嘟的声音,大姐挂断了电话,她没有再给张孝勇以沉默诉说痛苦的时间。
当它沐浴阳光的时候,这个社会可真丑。这是张孝勇下公交车时所发的感慨。昨晚与大姐的通话让他几乎一夜没睡,父亲的脸不断地在他眼前晃悠,接着是母亲。他们都曾嘱咐过他“这人呐,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可他并没有按照他们嘱咐的那样活,他到底还是选择了一条与父母期望相反的路,而这条路上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痛苦,那么的绝望。他没敢问自己是不是错了,即便是问了,一切也由不得他了。
他低着头走进公司大院,空气中夹杂着设备切削金属的声音,忽而沉闷又忽而刺耳。进入包装车间,叉车工正在小心翼翼的把打包好的产品放进货架上,见到张孝勇,他定神看了一眼,但很快就扭过头继续手里的工作。张孝勇并没有理会叉车工略显奇怪的眼神。等他快走到办公室时,他发现左前方在工作台两侧工作的四名员工也偷偷的看了他一眼。这让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始充斥他的大脑。
果不其然,他看见自己办公室的门上贴着一张通知,一看格式他就知道这是管理部下发的。通知内容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因公司管理需要,现委任李明黻为包装车间课长,原课长张孝勇另有任用,特此通知。由于张孝勇在与老田谈话时就有过心里准备,所以他并没有感到很失落。他甚至认为通知上透露着事情可以有缓和的余地,因为通知结尾写着——原课长张孝勇另有任用。这就说明,公司可能会把他调到另一个部门,比如让他去管理库房。此外还有,通知上并没有写明他被撤职,这也就意味着年底是可以拿到绩效奖金的。
紧张的氛围虽然没有被完全打破,但已经有所缓和,这让张孝勇脑子里绷紧的神经松动了不少。他换好工作服,准备坐下处理今天的工作,恰在此时,他又想起通知上的那句“另有任用”他想:要不要去管理部问一下老田,既然另有任用,是继续在包装车间工作,还是等待管理部的通知?可想来想去,他都觉得这时候问老田不太合适。最后,他决定暂在包装车间等着自己的‘另有任用’。
张孝勇心里想的另有任用是有原因的。前几天,库房主管指使下属将库房的物料偷出去变卖被公司发现,现在两个人都被开除了,只剩下两个年轻的女库管员勉强维持工作。以他对公司的了解,公司一定不会从这两名年轻的女员工中选择库房主管,而是会选一个资格老的,并且对公司设备有一定了解的人去主管库房,而又以他现在在公司的状况来说,把他调到库房最合适不过,因为库房主管不用在公司抛头露面,只要躲在库房的办公室里管理好几名库管员就行了。人少,地方隐秘,这是他所需要的,也是公司所需要的。
张孝勇像是沉浸在幻想之中,手攥着笔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办公桌出神,以至于李副课长坐到他面前时才发现对方。“来啦,老李。”张孝勇略显慌张,但语气却很柔和。李副课长没有说话,只是不情愿的点了一下头,接着便一本正经的趴在办公桌上忙起了工作。李副课长的这一态度对张孝勇来说,与他初到这间办公室时犹如两个极端。自然,他清楚李副课长的小心思。当初对方一口一个张课长,而且叫的还是那么殷勤、亲切,现在对方做了课长,显然不是一句“老李”就能打发的。但张孝勇对李副课长与老田一起敲诈工人一事一直是鄙夷的态度,再加上这种人竟然取代了自己的职位,因此,他从心理上叫不出口。
办公室里静的可怕,似乎就连空气都静止了一般。对面的李副课长铁青着脸像遇到了仇人似的皱着眉头在写着什么东西。他的这副面孔让张孝勇感受到了一种紧张的压迫感,让他愈发的不自在。他想出去走走,可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公司里几乎没有哪个角落能容得下他,无论走到哪里,无疑都会遭到嘲笑与议论。之前这个时候一般都是李副课长出去,而今天他偏偏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张孝勇瞬间明白了,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挤兑自己出去。
“老张,那边的辊道又卡——,”张姐突然推开门对张孝勇说,但转而她就意识到办公室里李副课长的存在,于是又马上扭过头跟李副课长说,“李课长,那边的辊道又卡死啦。”
“去维修班报修不就行了吗?”李副课长的语气里带着埋怨,“我又不会修辊道。”
“报修了,可刚修好不久又坏了,我去维修班催他们,老丁说他们现在活儿多,忙不过来。”
张姐来办公室的目的很简单,希望领导出面去维修班找老丁赶紧抽调一名维修工过来处理故障。张孝勇假装忙着自己的事,不愿主动去找老丁协商,因为自从老丁知道他是同性恋之后就一直躲着他。但此时,他却感受到两对冷淡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
“老张,还是你去一下吧。”李副课长用带点儿命令的口吻说,“你和老丁关系好,让他尽快派个维修工过来。”
张孝勇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另有任用”还没确定,他目前还在包装车间,只要还在这里一天,只要新的任命还没下来,他就必须工作。如果公然拒绝对方,无异于与李副课长撕破脸,这样一来,在“另有任用”下来之前,他以课长的身份给自己找很多的麻烦也说不定。
“好,那我去一趟。”张孝勇起身说,他把不情愿全隐藏在心里。
出门时,张孝勇看见张姐背着自己偷偷的笑,虽然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他完全能够确认这与她刚才听到李副课长所说的“你和老丁关系好”时,刻意抿嘴憋笑的样子如出一辙。他没有搭理这个女人,因为他堵不住悠悠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