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毛姆曾将《呼啸山庄》列为世界十佳小说之一,并宣称:"我不知道还有哪一部小说中爱情的痛苦、迷恋、残酷、执著曾经被如此令人吃惊地描述出来。"至少,艾米莉.勃朗特倾心打造的“恶人”希克厉,便没有辜负艾米莉“令人吃惊地描述”。除了极少数强迫症似地欣赏希克厉的质朴、野性、“至死不渝”,众多读者在小说阅读过程中,应该会不自觉地将许多“十恶不赦”的标签加到他的身上,变态、冷酷、无情、暴虐、恶毒、凶狠、残忍......
希克厉从流浪利物浦街头快要饿死时被捡回呼啸山庄,从备受老欧肖宠爱引发其长子亨德莱嫉妒到老欧肖去世后面对亨德莱百般虐待和侮辱,从因为“恋人”卡瑟琳——亨德莱的妹妹——接受埃德加.林敦的求婚而愤然出走,到三年后“荣归故里”触发长达二十年、摧毁两代人的复仇模式,不仅掠夺了亨德莱、埃德加的财产,禁锢其子女于地狱一般的呼啸山庄,便连卡瑟琳的坟墓也掘开,死后还不令埃德加与其同穴,“残忍而缺乏人性到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地步”。就连夏洛蒂给妹妹艾米莉遗作写序时也说:“只有希克厉才真正是百罪莫赎,在他那直奔地狱的道路上从没有一次偏离过方向。”
除了在呼啸山庄对亨德莱的间接报复——诱导纵容亨德莱酗酒、赌博,肆意挥霍家产,终至穷困潦倒——同时开端于画眉田庄的却是近乎血淋淋的直接报复,对象更是希克厉自己的合法妻子:卡瑟琳丈夫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蓓拉。
伊莎蓓拉却是自己“撞上枪口”、心甘情愿堕入地狱的。十八岁的她鬼迷心窍于希克厉的高大结实和“粗野的举止”、“半开化的蛮性”、霸道桀骜的雄性魅力,受到希克厉别有用心的引诱后义无反顾爱上了他并同他私奔。结婚之后便即刻发现希克厉的真面目,受尽折磨的新娘写信问女佣纳莉:“希克厉先生他可是个人?如果是人,他可是疯了?如果不是,他可是个魔鬼?……我究竟嫁给了什么东西?”然而她敢于直面惨淡现实并与之搏斗,勇敢同希克厉反抗并最终逃离。后来孤身一人来到英国南方靠近伦敦的地方,生下一个儿子独自抚养,直到十三年后去世。她用自己的祖姓给儿子取名为“林敦”,这个小林敦就是林敦.希克厉。
小林敦的母亲在信中曾提到,他“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多病多灾、任性任意的小东西”。这个“多病多灾的、什么都不称心”的孩子,就是以一个苍白的、细巧的、柔弱的男孩子的形象出现在表姐小卡瑟琳——卡瑟琳临死前所生的与埃德加的女儿,也取名卡瑟琳——面前,却也难掩“神气之间有一种病态的乖戾”。“林敦比我才小六个月......有他作个伴,一起玩儿,那多美啊!”从小卡瑟琳由兴高采烈转而哭丧着脸,也可以看出小林敦的“登场”多么令人沮丧。
按照母亲的愿望,“小林敦归舅父领养”,但这个遗愿很快被觊觎画眉田庄的希克厉粉碎。只在舅舅家呆了一晚,小林敦便被希克厉以“我的‘附属品’”的名义要回了呼啸山庄。父子的第一次见面,小林敦留给山庄和恶语粗暴的父亲的印象,是从发着抖、不知怎么才好到“心惊肉跳,越来越哆嗦”。可想而知小林敦在呼啸山庄的遭遇,他完全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按照纳莉从山庄打听来的,“他变得又自私又讨人厌,即使他本来并不是那样一个人”,也难怪又过了三年后小卡瑟琳再见到他时,根本认不出他是谁了。
此时的小卡瑟琳,在慈父和纳莉的爱护下,已经成长为一个秀丽、活泼而又温柔多情的好姑娘。她就像一粒种子在肥沃的土壤中得到阳光和雨露的抚育滋润,欣欣向荣,她的肉体和心灵都健康地成长着,只是没有理解希克厉不怀好意的微笑后面,将带给对世上的阴险一无所知的自己的灾难。
由于邀请小林敦到田庄做客和去呼啸山庄均被爸爸否决,小卡瑟琳偷偷给小林敦写了信并让村里来的一个送牛奶的给送去,谁知竟一发不可收,几个星期差不多每天一封“写不完的情书”,还送了“一束鬈发,一只戒指或是什么玩具......”后来才从希克厉口中知道这些信落入了他的手中,希克厉说这些话时还告诉她小林敦“为了你都快死啦”,骗取了她的又一次对呼啸山庄的造访。
小林敦却的确病了。他哼哼唧唧、唉声叹气、恶语不断,“分明是有意要折磨他的表姐”。“你一定要来,来护理我......因为你伤害了我!”他的这些话让善良的小卡瑟琳每天晚上都瞒着所有人偷偷前去探望,直到三个星期后被纳莉发现。她不知道希克厉故意避开她,还偷听他们谈话,更无从揣度他的阴谋。
在得知女儿爱上了“那个混蛋”的儿子后,埃德加一开始很愤怒,不允许女儿私下再同对方往来。但到后来即使得知对方只是希克厉为了得到自家财产和向自己复仇的目的才接近女儿的前提下,他依然抱着乐观的心态,或者是为这对年轻人的爱情所打动,网开一面同意他们继续来往。与女儿一样不知道的内情却是,希克厉眼看儿子的一条命就要保不住了,他那贪婪无情的计谋将随之而垮台,因而加紧了对儿子的控制活动。
第一次约定的会面时,小林敦躺在荒原上,没精打采,备显憔悴和凄凉,更像是一个满面病容的病人,“心情恶劣,只想到自己,不听别人的好言安慰,把别人兴高采烈的欢快,看成了对他的一种侮辱”。“别惹得他(希克厉)生我的气”,他几乎说出了这次与小卡瑟琳会面的目的。一种惶惶然的恐怖神色笼罩着他,极尽拖延分手的时间等候父亲的出现,只是没有得逞。
接下来的一周,埃德加的健康情况每一天都在发生急剧的变化,衰弱不堪的他的病势已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在恶化,但依然答应女儿在约定的时间前往会见小林敦。小林敦显得很激动,“不过不是那种兴高采烈的激动,那种欢乐的激动,而是由于心里害怕而激动”。他的那种堕落成一条叫人恶心的爬虫一样的可怜相让小卡瑟琳从失望直至愤怒,但她的宽容的温柔终归落入了他的摇尾乞怜的圈套——被希克厉父子合力诱骗并暴力囚禁到山庄。
“他那只放开了的手就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拉过来按在自己的膝头上,举起另一只手朝着她头上两边一阵暴雨似地狠狠打下来,要不是她被紧紧按住的话,每一下都能把她打得跌倒在地。”希克厉的毒打让小卡瑟琳像一根芦苇似地哆嗦着,惊惶失措伏在桌面上。此时她的那个表弟呢?缩在长背靠椅的一角,像一头小耗子般不出一声,还在暗自庆幸那巴掌不是落在自己身上——在原野上表现出来的那种痛苦,自从一踏进呼啸山庄,就立刻消失了。
五个黑夜、四个白天!失去自由的小卡瑟琳担心病重的爸爸,奋力抗争却无可奈何,即使答应与小林敦的婚事。小林敦忠实遵从了父亲“对卡瑟琳不能心软”的指令,甚至还抱怨她的哭哭啼啼让他睡不着觉:“她求我,只要我肯把房门的钥匙给她,放她出去,她情愿把她那许多好书、她那些美丽的小鸟,还有她的小马敏妮都送给我;可是我告诉她:她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还送什么人!——那些东西全都是我的啦,全都是!”
一副多么无情无耻的嘴脸!还有一个更卑鄙的细节,小卡瑟琳哭着从脖子上拿下一幅小小的肖像——两幅父母的肖像嵌在一个金框子里,都是他们年轻时画的——送给小林敦以换取逃出的钥匙,他竟然说那两个人像也应该是他的,伸手就去抢夺,抢不过便大声喊叫父亲。她害怕被希克厉发现,赶紧掰断了铰链,将镶嵌着她母亲画像的那一扇塞给小林敦,把另一扇藏了起来。可希克厉一出现便被告密,希克厉抢走了她母亲的画像,又命令她把另一扇交出来。她拒绝了,被希克厉一个巴掌打得跌倒下去,将那一扇画像硬是从项链上扯了下来,一脚在地上踏个粉碎。面对被打得满口是血、把肖像的碎片从地上一一拣起来的小卡瑟琳,小林敦说:“我倒是心里高兴的。谁叫她推我的,活该她挨打。”
再来看看小林敦生命戛然而止后的遗嘱:他把他所有的、连同原来属于她的动产,全都遗赠给他的父亲。至于田地,由于他还未成年,无权过问,“不过希克厉根据他妻子的权利和他自己的权利,声称这份田产是属于他的,也把它拿过来了”。反正横说竖说,小卡瑟琳的财产至此已全都落进希克厉手里,她不能动他的一分一毫!
“林敦做起一个小暴君来也真够瞧的。他会有滋有味地把一只只猫都折磨死——只要你先替他把猫的牙齿拔掉了,爪子剪掉了。”这是希克厉对纳莉的一段话。纳莉认为他说得很对:“把他(小林敦)的性格摊开来,让人看看他有几分倒是像你。”小说的译者方平也说:“在一群次要的角色中,除了约瑟夫,小林敦就是作者最鄙夷的人物了。我们一定要看到他和他父亲在精神上存在着的联系。父子俩都是极端自私,都有强烈的虐待狂,只是那儿子是个具体而微的小暴君罢了。”
统治着呼啸山庄的希克厉,赤裸裸地表现出是一个野蛮的虐待狂。作为他深爱的情人的女儿的小卡瑟琳,被他用卑鄙手段骗进魔窟,通过非法的手段,剥夺了她的全部财产的同时,又剥夺她的一切精神财富,把一个感情丰富的少女扔进一片精神沙漠中。而那个希克厉的“附属品”小林敦,却从病病怏怏、哭哭啼啼的“小可怜”,一步步地“出息”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帮凶。
尼采在阐述“强力意志”时还引入了“奴隶道德”的概念,囊括了他所反对的一切:病弱,怯懦,丧失个性,伪善,守旧,怨恨……不得不承认林敦.希克厉就是这种“奴隶”的典型之一,懦夫、忧心忡忡者、卑鄙猥琐者、只考虑眼前利益者,眼光狭隘的多疑者、自卑者、甘受虐待如同狗一样的人摇尾乞怜的拍马屁者,说瞎话者,这些标签他几乎悉数拿来套到了自己脖子上。在呼啸山庄,他无疑是希克厉要把这个已经没有了卡瑟琳的丑陋世界彻底毁掉的牺牲品之一,但与伊莎蓓拉、小卡瑟琳等的觉醒、抗争相反,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就是隐藏的暴虐支配下的帮凶。小卡瑟琳曾难过他“天性给扭曲成这个样子”,为他哭“他一心希望明天能再看到我,他可要失望啦;他会等啊等啊,却始终不能把我等来”,而他却在反复地极尽欺骗之能事,只为陷小卡瑟琳于魔窟。
其实,现实生活中很有一些人,身上隐约被认出林敦.希克厉的“奴隶”的影子,面对社会的各种阴暗,身处其中却又置身事外,让恐惧感淹没正义感,违背本心选择逃避、妥协甚至纵容,一步步助长罪恶之风气。只是,往往不去直面:从奴隶到帮凶,可能远不是一步之遥,但总有人能越过门坎完成这种“华丽”转身,甚至是通过自觉地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