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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蛇
清乾隆年间,有一个南方术士入京游方,经引荐,为达官贵人祈禳镇宅,术法高深,一时声名鹊起。
一日,步军统领衙门的一位总兵,请术士为新落成的宅子,施法禳灾。
择吉辰、开坛、写符、焚疏文、闭目感受天听。睁眼掐指、托罗盘,走到艮位,悬一面八卦镜。坛醮结束。
坊间盛传法事的神奇,总兵敬仰不已。伸长脖子,站在术士身后,瞪大眼睛紧盯每一个环节,直到无风云悄雷雨的法事完毕。眼皮失望地耷拉下来,嘴角浮出一丝讥笑。
碍于荐客富察公面子大,总兵命人沏上皇帝御赐的明前龙井款待大家。
暖阁。术士安于下座,面色淡然,轻啜茶水。总兵倚在上座,用茶盖轻轻镲弄棱玉碗沿,漫不经心的叮当声,扰动冷寂的空气。
端起茶托,轻吹茶水,涟漪鲜绿,浮映一对不屑的肿眼泡。
“敢问师傅,仙藉何处?”
术士剑眉轻挑,牵动颊上的一条紫色疤痕,像蛐蟮不满地扭动。放下茶碗,拱手回礼。
“小道源自龙虎山庶脉,家传一点微末技,让大人见笑了。”
总兵嗯了一声,低眉呷茶。富察公出身行伍,见状砰地顿下茶盏,粗着嗓门嚷起来。
“致斋兄,张道长是符箓派的正宗传人,身怀绝学,能役鬼通神。洒家早年在小金川作战,陷于土司包围,中了毒箭,命悬一线。幸道长云游经过兵营,辨明毒源,施法招来毒物,以毒攻毒,救了洒家一命。”
“今春,先生游方京师,在白云观偶逢洒家。言谈之余,先生正为筹建道观烦恼。洒家门生故吏多愿结善缘,因此请先生为众家消解灾厄,积善款,建观宇,福佑众生。”
“道长,失敬了。不过,本镇近来有一桩关乎国家的大事,不知道长能否发神威,施予援手?”
“将军但说无妨。”
“近郊西山石佛寺附近,闹起了蛇灾,影响了健锐营的训练。皇上御旨,钦点步军衙门处理此事。经多次驱赶、反复灭杀,却越剿越多。眼看战事来临,云梯训练却屡因蛇患而延误。若道长能消除干扰,解国家之忧。本镇愿为三清天尊捐饰金身。”
“蒙将军信任。请削竹签百支,长三尺,两端锯为箭锥,麻绳结捆,驮上西山。待小道做一场有风有雨的拘蛇法事,以解将军燃眉之急。”道士手掌抹过面颊,肥胖的蛐蟮,不以为然地从指缝闪过。
郁郁葱葱的八达岭,广袤无边,大慈大悲的石佛,端坐西山两进深的后院主殿内。冷清的佛寺忽涌进总兵等人,一时颇显热闹。
凉爽的风,从长城隘口吹来,拂动漫山的枫叶。夕阳西下,山谷起伏金色的波涛。
用过晚饭,张道士走到主殿内,恭敬地上香,起手行礼。
“借贵教宝地,戡平蛇乱,还一方清静。佛陀慈悲。”说罢,转身大步离开。
佛陀高坐莲台,垂视决然的背影,平和的目光渐渐变得悲悯。
总兵屏退庙祝,和富察公等几人藏身前院韦陀殿,等待观看拘蛇。
张道士掏出一个布袋,在前殿地上撒了一条雄黄线。随后将一捆竹箭放在庙前的旗台上,转身面向暗流涌动的山谷,踏罡步,摇令旗,口中念念有词。幕纱缓坠,旗杆顶响起轻盈的风铃声。
一张符纸从指尖飞上半空,嘭地自燃,幽蓝的火光,照亮斑驳的风铃。令旗倏地斜指天空,一道亮白的闪电,割开夜幕,隆隆的闷雷倾泻而出。
淡淡的腥气,从呼啸的山涛中涌向山门。风扬起地上的橘红色粉末,弥漫着臭蒜味浸入前殿。总兵等人急忙捂住口鼻,眼睛仍瞄向殿外。杆顶风铃,猎猎作响。
一条两条…绿的花的…拇指细腕肘粗…一幅咝咝蠕动的地毯,压伏草丛,刮动沙石飞扬。
一条条昂起的三角形圆形脑袋,吐着蛇信,将张道士围得水泄不通。
张道士视若无睹。蛇群张狂,却始终惧离旗台三尺,围成诡异的半弧。几条腕粗的铁皮蛇,不甘心地游出蛇群,袭向前殿。
噼啪几声爆响,橘红色的药线上,弹起几条影子,甩出几米远,摔在地上,瘫成几股麻绳,在血肉模糊中抽搐。
一条锦冠蛇,飞出蛇群,扑向前殿。闪着镔铁光的蛇尾猛扫,焦糊味扑鼻,露出一道黑色的地面。锦冠蛇忍痛攀栏而上,缠于栅栏顶,弓颈一跃,黑影压向窗棂。
桃花纸炸开,一只铜钵大的三角脑袋,探入殿内。嘶地一声鸣叫,腥气冲天。颌骨张裂,鳄吞马首,悬在总兵头顶。众人一时惊怔住。
砰砰两声裂响,箭透蛇尾,锦冠蛇痛极返身,向道士昂首怒嘶。嗖嗖嗖,竹箭破空追逐,分钉七寸,蛇腹,钢尾。血肉飞溅,窗上扭动不驯的标本。
张道士悠然转头,朝殿内撇嘴黠笑。
蛇群骚动,后队变前队,惊慌地向草丛里游逃。
张道士厉喝一声,掏出一把雄黄漫洒。一朵腥红的蘑菇云,罩在蛇群顶,群蛇忽然瘫软定住。
又一张符纸燃亮,令旗前指,众蛇眼睛蒙上一层灰雾,痴痴呆呆地返游回令旗方向。
几十支竹箭,猛掼地面,破石穿沙,仅露出拃长的竹尖,月光照耀,闪映冷酷的锋芒。
众蛇似不畏死的勇士,条条奔赴箭阵。从蛇颈挑开,割开蛇腹,划至蛇尾。后继的蛇头,顶着前扑的蛇尾,留下和着鲜血的内脏。蛇皮剥离椎骨,叠起层层尸堆。旗杆上的风铃,呜呜哀鸣。
总兵躲在殿内,望见惨状,面露不忍。
“手段未免毒辣了些。”
“比小金川战场,还要狠酷啊。”
烈风乍起,声声昂叫,引吭天地。蛇群后的树林,呯呯折断。一只石桌大的陆龟,似一座鳌山,碾碎砂石,笃笃杵地而出。
隆高的龟背上,驮一只铜盆大的金盘。一条戟身粗的金冠蛇,闪着黝黑的鳞光,昂首盘中。
张道士定睛细看,吃惊地后退一步。掐指念咒,令旗急指,一道闪电凌空而劈。
锁甲般的鳞片飞翘,扁颈,仰头,胸腔急速收缩,强劲的气流从鼻孔喷薄而出,直击劈来的闪电。
半空轰然炸响,巨大的轰鸣声,震醒了痴呆的蛇群。一条条睁开明亮的眼睛,望见龟背上的黑蛇,立刻恭顺地匍匐低头。巨龟象脚蹾地,声如号角,蛇群从龟腹下潮退密林。地面霎时干净,惟留竹阵间一堆残尸。
张道士剑眉低垂,脸色阴沉。指尖拈出一张符纸,迎风抖燃,抛向黑蛇。气温骤降,一股冷风裹着冰碴,席卷而扑。
黑蛇收腹猛喷,两气相搏,冷风倒卷,掀翻了张道士。
道簪崩飞,髻发散乱,遮在脸上,形如夜叉。
黑蛇低头嘶吼,张道士木鸡般呆在原地,默然不语。
黑蛇眯着金色的眼睛,歪着头审视,又断续嘶吼了几声。张道士仰头盯着金色的眼睛,片刻,沉默地点点头。
地面隆隆踩响,陆龟驮着黑蛇转身离开。山门恢复平静,风铃悠悠轻吟。
紧闭的前殿门推开,一行淡淡的橘红色脚印,走到面色苍白的张道士身后。总兵扫视满地狼藉,迟疑地翕动嘴唇。
“道长,蛇患已消除了?”
“有风有雨的法事,还未做完啊。”
富察公上前轻拍道士肩膀。
“是否需要我等留下帮忙?”
“本以为不过是一窝秋初交尾的毒蛇,驱杀了事。大功将成之际,却引来了蛇王。”
“龟负蛇,玄武之象。小道倾尽绝学,勉力招架。蛇王已下战书,明晚报子孙之仇。”
“本镇即刻调兵,携连珠铳、红衣大炮助阵。”
“吾可召集商铺,筹及桐油雄黄助力。”
“急功心切,虐杀群蛇,已伤了天德,岂可再借助外力阴胜。小道已接受约战,明晚孤身迎接蛇王之怒。”
“蛇性多疑诈,诸位速速下山,迟则生变。”
天空阴云翻滚,闷雷阵阵,道士凝重的面孔,在湿漉漉的水汽中逐渐模糊。
绵绵雨丝,从亥时的山门,淋到卯时的京城,又不依不饶地流下步军衙门的滴水瓦。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太阳烘干了潮湿的天空,又疲惫地坠入地平线。总兵忙完一天公务,呼着鼾雷沉入梦乡。
西北天际升腾起金黄色的光芒,如湍流的岩浆,熔蚀铁青色的穹庐。富察公抚窗遥望,忧心忡忡。
西山石佛寺后殿。抹头开榫的槛窗,歪着身子无风自开。一个头戴展脚幞头,身穿四爪龙袍的黑脸汉子,迈步而入,直奔石佛台下。
细长的眼睑猛睁,金色的瞳仁竖立,嘴角咧开,露出向内弯曲的尖牙。枯瘦的鹰爪,伸向盘坐台下人的头顶。
眼睑微闭,鹰瓜一扽,缓缓抽出一个闭目打坐的虚影。肩腰浮出囟门,滑向脚踝,黑脸汉子暗自窃喜,分叉的舌头乱舞,忍不住哼笑。
坐在漆黑的井底,仰颈看见一点红色的先天之火,游离至井口。鼎炉抽空,骤然冰冷。风铃尖叫。
张道士猛然惊醒,睁眼看见一个黑脸汉子,站在殿门外,看着自已咧嘴嘲笑。
急忙起身,头痛欲裂,险些摔倒。门外肆意地大笑。
强吸一口气,沉入丹田,稳住心神。抽出几支竹箭,抖手放出,射向门外。
黑脸汉子点足腾身,踩着箭尖跃上夜空。一声嘶吼,风雷阵阵,翻转周身,化出一只背生双翼的四爪蛟龙。
张道士向石佛躬身急拜,俯身解开捆箭的麻绳。绕佛身几匝,将自己绑在石佛腹前,竹箭放在降魔坐的右足上。
悬在半空的蛟龙,猛扇肉翼,疾风直扑殿门,门窗轰隆碎裂。狂妄的笑声,穿透漫天飞扬的石屑木渣。
“尔等末流术士,竟敢杀戮我的子孙。今夜剥下你的牛皮,拎去龙虎山,向张存义讨个公道。”
张道士并不答话。燃符纸,挥令旗,竹箭嗖嗖疾射。
“小小五雷法,能奈我何,哈哈哈……”
“哼,若不是泰山府君临时巡视本部,昨晚就取了你的狗命。”
金黄色的熔流与铁青色天空相接的天际,擂响夔牛的低吼。令旗舞动不停,吼声咆哮,熔流逐渐冷却成铁青色。
蛟龙踹空跃升,双翼鼓张,一声龙吟似的长鸣,法天象地,蛟身幻如擎天柱。獠牙猛张,数十支竹箭悉数吸入巨口中。腹腔猛收,鼻孔喷气如雷。数十支竹箭,沾满毒液,倒转箭头,反射殿内。箭尖刺穿空气,灼成青红色,擦出锐利的哨声。
张道士头滚冷汗,脸色惨白,蛐蟮缩成细钩。咬破舌尖,血喷符纸,弹指迎向竹箭。砰地震响,腥味四溢,竹箭焚为黑灰飘落地上。
张道士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蛟龙摆尾横扫,殿脊断裂,梁柱倾倒,石佛抱负道士,坐于天地间。
张道士咬破腕口,涂血于箭上,勉力射出。獠牙开合,全部吸入腹中,如泥丸入海。
“牛鼻子小道,吾亥时三刻,要到弥罗宫听宣,没时间陪你周旋。暂到腹中化为白骨,待天廷觐见后,再捏尔三魂到龙虎山问罪。”
蛟龙巨口大张,腹部猛收,飞砂走石倒卷,吸入獠牙之中。须弥座倾斜,石佛一点点蹭坠地面。紫蚯蚓紧紧抓住,被吸力拽变形的脸皮。
张道士狠咬嘴唇,猛地扯开领口,抓起一摞竹箭,箭尖倒转,划破左胸,蘸饱心头血。口中急咒,大喝一声,掷出最后一击。石佛忽然微微发烫,山门前的风铃,响起低沉的悲咒。
晨曦微明,雷寂云收,天空澄澈。两眼熬红的富察公,肩挑秋露,推开衙中马厩,牵出一匹大宛马,风入四蹄,急奔西山。
山门崩碎,殿脊坍塌,石佛座前倒伏一人。
割断麻绳,扶起道士,撩开乱发。
“道长,道长……”
面若金纸的道长,费力地睁开眼睛,看清面前的富察公,摇头惨笑。
“吾失算矣。蛇王竟是此地山神。”
“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亦是芸芸众生。吾自恃一身功法,无视天地法则,涂炭生灵,枉杀敕神,逆了天道。”
“失去山神的庇护,此地必遭天灾人祸。”
“屈指默算,三年后,百年水患吞噬京师,饿殍遍野,以飨山神之怨。”
道士勉力站起来,遥望京城方向。
“小道行走多年,积了一些银两,请富察公拿去赈济灾民吧。”
张道士拽下腰间的布袋,抖尽辰砂雄黄,从内层夹出一叠银票递给富察公。
“请富察公先行,待吾调息后,回返教山,面壁自罚嗜杀之罪。”
“道长保重。”富察公收起银票,眼角噙泪,拍马离开。
歇了一个时辰。折身注目石佛,稽首礼拜。
旗台上趴着一条戟粗的黑蛇,金冠委顿,竹箭穿满全身。长叹一声,用断箭在台下掘一个浅坑,拔净竹箭,将黑蛇放入坑中掩埋。
刚走到山底的谷口,大地笃笃震响,谷林边缘洇染山一样的影子。
陆龟双目通红,怒视道士。震响越来越近,脚下的沙粒蹦得越来越高,阵阵湿热的腥气,越来越浓重。
道士苦笑一声,盘膝而坐,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注: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