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四爷刚返乡那会,家里的老宅子早就垮了,残垣乱瓦地铺了一地。侯四爷围着宅子转了几圈,抱了抱当年离家时栽的几棵树,如今他一个人都抱不过来了。
他蹲在断墙上思索半天,起身跑到邻居家借了铁锹镐头,脱下身上的中山装,挽起袖子叮咣收拾起来。
“四爷爷,我帮你捡瓦呀?”
“来吧!能捡多少就捡多少。”
“四爷爷,你有茶缸子茶叶吗?俺家刚烧了开水。”
“有,给俺沏满。这是新出的猴王牌茉莉花茶,香着哩,多拿点给你爹尝尝。”
左邻右舍正逢冬闲,听见动静都跑出来帮忙。
侯四爷是从新疆兵团戎边返乡的老兵,是位年逾六十体态敦实精神矍铄的红脸儿老汉。他走起路来大步流星腰杆笔直,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干脆利落,自带一股威严之气,却又不令人畏惧。
没过多久,侯四爷的老宅收拾利落:残破的堂屋拆干净了,地基又请人来夯实整平;西墙角的猪圈坑填平了,支起一座简易的木棚;拆下来的青砖垒砌成院墙,矮矮的,还留着茬口,唯独东厢房的位置,很奇怪地垒起一人高的“房子”。
侯四爷跑到村东头代销点买来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声引来邻居们,把个小院儿挤个水泄不通。
村里的人都惊奇侯四爷的“房子”:这么矮的房子能算房子么?甚至有调皮孩子一翻身就可以爬到房顶上,在侯四爷的惊呼中被轰下来:“哎呀呀,你们可不能上去,不结实,小心踩塌了摔着!”
侯四奶奶牵着外孙女燕燕从大女儿家赶过来,挎着包袱下车瞧见那“房子”,又折转身坐到驴车上:“走,咱还是回你大姨家。”
侯四爷拍去棉袄上的鞭炮皮,拦住驴车,冲侯四奶奶嘟哝着:“咦,在新疆住了好几年,也没见你嫌弃,这咋越活越娇气了。”
侯四奶奶给燕燕重新包上棉斗篷,调整着坐好后,抬头回敬他:“大人咋都好说,这孩子可不行。俺可不给燕燕住地窝子,把孩子潮出病来可是大麻烦。”
邻居们从侯四奶奶嘴里知道了这“房子”叫“地窝子”,纷纷钻进去参观:
“哎哟,你别顶我腰。”
“你往前走呀,里边地方大着呐,就这地方直不起身来。”
“这叫地窝子呀?这咋像老鼠洞呀?里边还有套间哩!”
“四爷爷,你这不敢再挖深了是不?再挖是不是就能出水?”
“四爷爷,你这还留了烟道,是要砌炕吗?可得好好烧烧,太潮了,可别得了风湿病。”
小院儿热闹非凡,侯四爷端着大瓷缸子,坐在院子里笑盈盈地喝着茶,神秘地回答:“你们猜。”
2.
侯四爷买了头小毛驴,又买了架地排车,组装好驴车就开始满处跑着收木头。
起初人们还以为他要烧木炭,供给打烧饼的赚点钱,后来又见他只屯不烧,又开始奇怪了:“四爷爷,你家院子都快堆满劈柴了,咋还不烧?”
侯四爷抱着茶缸子说:“不急,还没齐。”
春天过去了,侯四爷停止了收劈柴,他又开始收缸,那种能装进人去的大缸。
村长见他挪来挪去太费劲,便跑来跟他说:“四爷爷,以后不用跑出去收,我去乡里开会的时候跟别村村长说声,让他们大喇叭喊一嗓子,让卖缸的给你送来多好。”
侯四爷爷乐了:“那可真好,给我省力气了。”
“四爷爷你要大缸干啥,这么大的缸也不多见。”
侯四爷爷把声音压低了跟村长说:“俺先保密,保密。”
一溜儿八个大缸,整整齐齐地摆在堂屋的地基上。侯四爷用收来的粗木头,围着大缸扎起结实的架子,又用些塑料布包起来固定好,还做了个门帘。
麦收过后,侯四爷又找到村长:“再给俺广播下,俺要收粮食。麦子、棒子粒、高粱粒、麸子啥的,俺都收。”
村长彻底蒙圈了:“四爷爷,你到底要干啥?”
侯四爷这才给村长交了底:“俺在新疆兵团里学了门手艺,俺要酿酱油醋卖。你看俺这年纪,说老吧身子骨还结实,三年五年没准十年八年都死不了,又没俺的庄稼地种,人闲着哪行。”
村长没吭声,打开扩音器朝麦克风上吹了两下:
“喂、喂——全村老少爷们注意啦!谁家有多的粮食,啊——这个多的粮食就是交了公粮剩下的,吃不完的,啊——想换点钱花的,就找咱村从新疆回来的侯四爷爷。啊——这个,我再说一遍,听好了……”
3.
侯四爷借了村委会的大磅收粮食,闲下来就用麦秸和泥巴打土坯,接通地窝子的烟道,在外面支起一台炉灶,架了口俩人都抱不过来的大铁锅,铁锅上摞了几层木头蒸屉。
隔壁二婶子家闲置的东厢房腾了出来,说是要租给侯四爷:“四爷爷,你把四奶奶接回来吧,老住大妹妹家也不行。你要觉着不方便,就把这边的门封上,改到你院里来。”
侯四爷赶忙答应了:“那可真好呀,我正发愁没人给缝笼布哩。”
侯四奶奶搬来后,里里外外收拾了好几天,她用一根拇指粗的绳子栓到两棵大槐树上,每天坐在院子里捶捶洗洗晒晒,用去好几缸水。侯四爷站在院子里双手掐腰:“洗洗洗,就知道洗。穿不烂都让你洗烂了。”
侯四爷做好充足的准备:试锅、试火、试烟道、试地窝子的室温……各种调试完毕,便正式开始他的酿造工程。
燕燕趴在树荫下的凉席上,看光膀子姥爷水洗般走来走去,她好想给姥爷做个巨大的扇子,又担心自己拿不动。
“燕燕,不许进地窝子啊,里边能闷死小孩。”
“那姥爷咋能进去?”
“姥爷是大人,大人能憋气,小孩的肺还没长大,憋不住。”
“燕燕,不许踩板凳趴缸上啊,掉进去能淹死小孩。”
“那姥爷咋能趴?”
“姥爷是大人,大人个子高又会游泳,淹不死。”
“燕燕,大锅可不许靠近,能烫死小孩。”
“那姥爷咋坐那么近?还往锅底填木头,锅底的火都要舔姥爷的脸了,姥爷不怕烫吗?”、
……
经过蒸熟、发酵、沥制,一个多月后,侯四爷的酱油终于面世了。
侯四爷脸上挂着胜利的喜悦,拎了满满一塑料桶酱油跑到村长家:“快给俺广播广播,咱村每家都自带酱油瓶子去俺家打酱油去,不收钱!”
村长瞪大了眼睛:“四爷爷,您花那么多钱费那么大劲,咋能不收钱哩?再说,咱村可不比当年你走那会,现在可是上百户啦,你管得起吗?”
侯四爷抹了把汗珠子笑吟吟地说:“可得喊清楚,就这一回不收钱,下回半价,再下回就全收啦。”
侯四爷的小院儿排起了长队,足足排了三天。
侯四爷也不记得谁家来过谁家没来过,只要排队他就给人家装。同族的侄子帮忙看场子,还揪出几个外村混进来的,侯四爷也照样笑着接过瓶子,给人家装了个满得往出溢。
这番热闹吸引来邻村不少人,其中有个树经纪跑到他家那几棵大树下,绕来绕去舍不得离开。终于心痒痒地把侯四爷拉到一边,要高价收购。
侯四爷坚定地摇摇头:“大兄弟,钱再多都不能卖,这是俺的寿材树啊。”
侯四奶奶望着散去的人群叹气:“这散财老祖爷爷,走到哪散到哪,多大的家业经得住这么散。”
侯四爷接过燕燕搬来的马扎放在地上:“燕燕长大可不许像你姥姥那么小气,人嘛,就是你帮我,我帮你,要自力更生,更要团结互助。”
燕燕挣脱姥爷钳子似的大手:“姥爷,我不想睡那个炕,有味儿,臭。”
“明年,明年咱们就能把新房盖起来,到时候姥爷给你做个新床,买新被子,扯新衣服。你也得答应姥爷,天天练字不偷懒,天天多吃饭长高高。”
侯四奶奶站在一边蒸馒头,她回过头来,正好看到侯四爷摘了帽子挠头,他那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层,胡子浓浓密密遮住了嘴巴。
她正要说些什么,侯四爷清了清嗓子发话了:“南墙那边我留了块空地,开春给你砌个花池子。你串门时想着找点花种子,想种啥就种啥。”
一年后,小院儿果真盖起了宽敞明亮的红砖房,院子里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儿,还爬起一架茂盛的葡萄。
燕燕放学后便搬了板凳在葡萄架下写作业,侯四奶奶轻轻地坐在旁边给燕燕摇着蒲扇。侯四爷要么在喂他的毛驴,要么在忙他的酿造工程,要么给前来批发酱油的人装桶,要么闭着眼睛躺在竹椅上听评书。
侯四爷亲手打造的小院儿,对于侯四爷来说是落叶归根的家,用来承载奋斗一生的回忆;对侯四奶奶来说是随喜的盛开,用来安放倦鸟归巢的灵魂;而对燕燕来说,便是终生难忘、温暖幸福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