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家的637路公交车上,我开始感到疲倦。
今天不是周末,不是周一,只是在这之间的,某个普通的日子。
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我还是精神满满,吃完小玉给我准备的热泡饭,就着白醋和蟹酱我能两口就把泡涨的米粒给扒完。
她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模样,顾不上嘴里还嚼着昨晚剩的花椰菜,这时候已经捂嘴笑了起来。
我问她你笑什么?
她说从结婚到现在,没有一次吃饭比她慢,所以她老公上辈子应该是饿死的。
我自然要反驳她,看着你就饱了,所以得快点吃,不然要剩下许多,浪费。
小玉咽下一口,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我从小认识她,高中早恋,大学分开四年,回家找工作时又遇上,头一夜在她的出租房里滚床单到天亮,随后见家长。
她的父母起初不同意,没想到小帅这时候帮了他爸他妈一把,终于小玉挺着个大肚子,和我在村里的大会堂凑合了简陋的婚礼。
婚礼过后,我躲开长辈的怨叨,关上房门来独自看着清算出的一溜账单欠条,想想自己每个月三千多一点的工资,始终觉得亏欠小玉好多好多。
她的同学也多结婚成家,五星大酒店办豪华婚礼的不在少数,司仪嘉宾都在电视上露过脸,那几场我俩就光数着猜着那谁谁谁是不是演过某某电视剧了?
走出酒店的时候,婚宴的劲头其实早就过了,毕竟交过钱吃过酒,看完表演摸完奖,那对新婚夫妻往后的生活就与我们无关,可是我老婆还陷在刚才的烂漫灯光里不可自拔,凉风中她搂住我的胳膊,歪头贴过脸,口中念叨是不是等我们以后有钱了,也可以补办这么一场浪漫的婚礼。
我本想笑她等到金婚了,差不多可以实现,但是张嘴时凉风灌进来,我开始牙疼,疼得有些想流泪。
可我是个男人,怎么能流泪。
办好这么场婚礼,有人告诉我,至少几十万,百来万。
摸着胸口时我在想,为什么两个人的事却要搞得如此张扬。
我自个儿是得不出答案的,于是夜里温存过后,趁她还迷糊时问了这事,她闭着眼,软软糯糯地说,一生只结一次,值得。
第二天早上清醒后,我又问了一遍,小玉就跟个汉子一样笑起来,说我是个直男癌,解释了也没用。
我的确是个直男,不然大学同寝的高富帅向我告白那天我就该跟他走了。
所以我真的不懂这些。
但世俗不是我不懂就可以避免与不听不看的玩意,岳父岳母一直对没出息的我有意见,就算小帅如今可以跑,可以张着嘴咿咿呀呀地喊爸爸,喊妈妈,就算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总体是一团和气。
我和我的小职员工作受着老人们终年如一日的讨伐,比如七大姑会说你的工作,怎么得是不是太没前途了?做了多少年,一个月才三千多?我家谁谁谁,在外贸都已经过万月薪了…
我如何反驳,况且我也不认识她说的那谁谁谁。
过几天八大姨接了她的棒子来给我当头喝道,你看你老婆多少辛苦,你就不能上进一点?
诚然我不够上进,多少次想换个有前途的工作,偷偷摸摸发了无数封简历出去却没能有个像样的回复。
这是个失败的事,我没法跟关切十足的七大姑八大姨开口说不是我不想上进,而是上进不要我。
小玉对此总是用她惯常的微笑应付,她也会在夜里,躲在被子底下,贴到我耳边跟我悄悄讲,她们这套话,已经跟无数小辈讲过啦,结婚前的小玉也不例外。
我说哦,你声音能不能大点。
她说不行,再大点会被几条街外另一个小区的七大姑八大姨听见,她们最听不得我们的反对意见了。
我说好,本来准备了点驳词明天拿出来,那我就不讲了。
不反驳不反对,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眼见第二天小玉的妹妹被逼得收拾行李,头也不回地去了外地工作,家中一片哀嚎,骂她不孝,找外地工作都不事先商量。
我知道她妹妹的事,毕业找工作,老人们说你要找好的工作,于是妹妹找了1400一月的,家里吵翻了天。
看着他们吵的那么凶,我不敢上前跟小姨子讲明白,他们的意思,是让你这个二流大学超冷门专业的本科毕业生找月薪八千,六险一金,压力不大,活又轻松的好—工—作。
我相信七大姑八大姨已经郑重告诉过她,刚踏入社会,工作没得挑,累积经验要紧。
嗯,小姨子她应该听进去了。
不过生性倔强的小姨子有个优点,对象不挑,跟我和小玉的自由恋爱观不同,她还曾扬言要七大姑八大姨介绍对象,最好来场包办婚姻。
可没看见她们再有后话。
我就很纳闷,成天给人拉对象相亲的怎么这会没动静了。后来还是小玉跟我说的,工作不好,对象也不好找。
于是,我朝人如其名的老婆上下打量,鹅蛋脸嫩白嫩白,用文绉绉的话形容就是肤如凝脂,柳叶成眉,明眸如星如湖,皓齿间吐出一丝香气犹赛兰麝,娇滴滴嫩啼啼,堪比三月桃花还惹人怜惜。
小玉听完,嗷一声后骂我矫情,病的不轻。我便笑自己头一晚的床单没白滚,滚来这么美的老婆。
小姨子走后,家里安静了很多。似乎对我讨伐的热度也瘪了下去,大概生怕我照着前车之鉴,一不小心也要扔下一大家子远走高飞。
我不会学小孩子年轻气盛,毕竟我快三十岁了,毕竟我有小玉,最亲爱的老婆儿子在了。
回想起来这些琐碎的事,公交车也跟着一起替我着急,猛烈地颠簸不停。眼看儿子就要上幼儿园,又是一笔开支呢。
可是房贷还没付清,每月三千多的贷款,是我俩一人出一半,真金白银地存到银行卡里。
我和小玉都没有公积金可以用,这又成了七大姑联合八大姨的论点。
对的,是我没用。我在她们饭后的喋喋不休里低下头,握紧了座旁美人儿的手,小玉却拍了拍我的膝盖,似乎在说,安啦。
她的工资比我高一点,因为房产证上只写了她的名字,所以这女人本来还想独自还贷,私下里向我提议后,就被我摁倒在床狠狠教训了一晚上。
第二天她面色红润很多,说你看看,我还贷,你伺候我,这不是挺好。
我说我干净着,坚决不做鸭。
于是量力而行,拿到手的三千零一点里匀出一千五还债,剩下的,一千块给小玉和儿子,三百给岳父岳母,两百给我爸妈。
我爸妈很诧异,拿着两百跟我说这个月不是给过了吗?
一问才知道,自结婚后小玉每个月都会偷偷塞给他们五百的生活费,说是我俩一起凑的。
这天回家,她还在洗澡的时候我就冲进浴室里当场处决了这个败家娘们。
如果生活就这样平淡过去,就算七大姑八大姨的关怀备至再凶猛再滔天,我也不觉有什么不好。
下了637路车,马路对面的小区就是我和小玉的家,八十平米,不大,两室一厅一卫,加个比卫生间还小的厨房,小帅就是在其中穿梭奔跑长大。
如往常我胳肢窝下夹了公文包,手撑在门铃上歇会儿一口气爬五楼的虚累,等待比我早下班的小玉给我开门,一进去,也许还可以听到小帅啊啊的叫声。
但是今天有些奇怪,我的岳父来开的门,他饱经沧桑的眼神越过我往后边探,像没见着什么人似的,正要关,被眼疾手快的我一下拉住。
他只是又回头看一眼,什么也没说,在我进家门后重新用力合上沉重的防盗门。
我看到家中有了些变化,有些香烛纸钱残烧殆尽,客厅里七大姑八大姨都聚在一起低声商量什么,唯独不见小玉和儿子。
我往人堆里转过一圈,没人理我,扔了公文包往卧房走,却见小玉抱着小帅痛苦不止。
我刚想说点什么,岳父就从后边进来,陪到她的身边,低声劝慰她,今天头七,可能他会回来看看你,你别哭了,哭的不好看,你要他怎么安心上路?
我伸出一般的手僵在空气里,头开始疼,疼到剧烈颠簸的公交车里混乱一片的画面浮现。
那天,早上吃完蟹酱的那天,我如往常出门乘车上班,但是公交车侧翻了。
我没料到公车颠簸后,再睁眼,已是头七这天,我也没料到这是最后一次见我心爱的女人和儿子。
七大姑八大姨这时涌进来劝慰小玉,人死不能复生。
众多杂舌之下,有个不算家人的大婶把岳父拉出了人堆,躲到清净的小角落私下说着话。
他们离我好远,我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女婿这就没了,孙子跟女儿怎么办?小玉这么年轻,我看要不要重新找个对象?”
“你这什么意思?人才火化没多久!”
“我这不是为你,为小玉好吗?小玉现在三十不到,你这个做阿爹的,就看的下去孙子没爸爸?”
“…说是这么说,但是人才刚没…”
“又不是让你现在立马找,再说我又不是这种人,你说是伐。等小玉心情好点了,过两天,我把我姐姐的侄子介绍给你女儿怎么样?”
“什么样的?结过婚没有?”
“有,也是刚死了老婆,生小孩大出血,大小一起没了,所以你孙子带过去没什么问题。”
“条件怎么样?”
“比你女婿出息多了,在银行做的,年薪十五万,有房有车,房子一百二十平米,全部缴清没贷款,人也不错,长得秀气。”
我远远地看着岳父颔首思虑一会就跟她定好了时间。
大婶按耐住笑意,佯装着面无表情又回人堆里悲切去了。
岳父往家中四处打量,长长叹出一口气,倦意重重地轻呢:“对不住你,你在天上看着,就盼着小玉和小帅好一些吧。”
我朝他点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