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能驱逐黑暗,只有光明可以;
恨不能驱逐恨,只有爱可以。
——马丁·路德·金
行至中年,深感时间给予我的最大成长不是那些所谓的荣誉,从生活处习得的一点保持自我与现实的平衡能力,是岁月给予我的最大褒奖。这点点的平衡能力,让我在生活中即便平衡不了的时候,也绝不苟且,绝不应付。
我似乎是一个永远也拎不清“重点”的人,那些“有用”的重要材料,我似乎永远都收不好,比如驾照,比如十三五规划课题的立项证书,比如每学期的听课记录。其实,近些年来,对着自己的良心说,听过的课最多,写过的字最多,可眼下,我找不到一本带有“听课记录”字样的听课记录。应付的苦我深有体验,所以,现在的我,每做一事绝不应付,就算需要重新抄写,也要找到赋予这“抄写”的另一番意义。
找来2019年的语文教学参考,教与学,教学通讯,名家课堂,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学习,记录。此刻,倒是很感谢这样的机会,能让我内心如此笃定地坐下来,一页一页地读,一本一本地写,也正是这样的读写,让我的心灵有了如此的悸动,以致现在,命令自己,放下所有多年来一直渴望填写的重要表格,来写这非写不可的“无用”思绪。
《语文教学通讯》第四期卷首,梁晓声《我和橘皮的往事》,读罢,掩卷沉思,生而为师,我们给予学生的最重要的东西应该是什么?
梁晓声的文字永远质朴而真诚,只是字里行间时常充溢着童年的苦与痛,但苦痛之中却是满满的感恩和怀念,一如他的书《总有一种柔软,让人生从容》,也一如他的生活态度:永远保持对生活的真诚热爱。
四年级时,梁晓声所在的学校有了校办工厂,专从民间收集橘皮,烘干了,碾成粉,送到药厂去,用所得的加工费以补充学校的教学经费。
有一天,轮到梁晓声和几名同学去小厂子里义务劳动,一名同学打听指派干活的师傅,橘皮可以治哪几种病?师傅就告诉他们可以治什么病,尤其是对平喘和支气管炎有良效。
梁晓声的母亲每年冬季都被支气管炎困扰,经常憋红了脸,喘不过气来,因为穷,舍不得花钱买药,只得一季一季的忍着,但却是一季比一季厉害,发作时的痛苦,让梁晓声和弟弟妹妹看到就难受得想哭。
听师傅说橘皮的功效,梁晓声暗暗地记在心里,他觉得,一麻袋一麻袋的橘皮,偷偷揣几片回家给母亲用,也不影响什么。
于是,每次趁着义务劳动,就偷偷地往自己兜里揣上几片。
不料想,由于一名同学的告发,梁晓声成了一个小偷,一个贼,先是在全班同学的眼里,后来,扩展到全校同学的眼里。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小偷、一个贼做同学了。作为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四年级孩子,梁晓声甚至想到了死……
此时,他的班主任,一个清瘦而严厉的,戴着六百度近视镜的中年女教师产假结束来校上课了。第一节课,就觉察了梁晓声的异常处境。
放学后,班主任把梁晓声叫到僻静处,询问他究竟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终于有人关心他备受委屈的心结了,梁晓声哇地大哭起来……
第二天,班主任上课前说:“首先我要讲讲梁绍生(梁晓声小名)和橘皮的事。他不是小偷,不是贼,是我叮嘱他义务劳动时,别忘了为老师带一点儿橘皮的。老师需要橘皮掺进别的中药治病。如果你们再认为他是小偷,是贼,那么也把老师看成是小偷,是贼吧!……”
第三天,当全校同学做课间操时,大喇叭里传出了班主任的声音,说的就是她在课堂上所说的那番话……
读到此处,禁不住热泪盈眶,为一个孩子心里的痛,更为一个老师如此细腻的悲悯情怀。
杭师大王崧舟老师的工作室里最醒目的位置,赫然写着:教育当以慈悲为怀!我以为,慈悲心,就是一颗善心,于每一位老师而言,拥有一颗善良的心才是途经孩子成长路上我们要低头经过的最大庙宇。
当教育没有了悲悯情怀,当我们失去了一颗体察孩子的善心,教育则极易演变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是柏林压倒慕尼黑,就是慕尼黑压倒柏林”。
想起近期梁晓声在《当代作家》的另一篇文章——《温暖与屈辱,是我毕生的两位老师》,这两位老师,就存在于我们的身边,移植几段对话来,从中可以照一照我们的影子。
其一:(某年冬天,检查团来学校坚持卫生,班级自查,班主任和梁晓声的对话)
班主任老师上下打量着我,冷起脸问:“你为什么今天还要穿这么脏的衣服来上学?”
“我的衣服昨天刚刚洗过。”
“洗过了还这么脏?”老师指点着我衣襟上的污迹。
我说:“那是油点子,洗不掉的。”
老师生气了:“回家去换一件衣服。”
我说:“我就这一件上学的衣服。”
我说的是实话,老师认为我顶撞了她,更加生气了,又看我的双手,说:“回家叫你妈把你两手的皴用砖头蹭干净了再来上学!”接着像扒乱草堆一样乱扒我的头发:“瞧你这满头虮子,像撒了一脑袋大米!叫人恶心!回家去吧!这几天别来上学了,检查过后再来上学!”
语文老师与梁晓声的对话(语文老师要为梁晓声剔头,梁晓声跑了出去):
“梁绍生,你别跑,别跑呀!小心!”
我听到了语文老师的呼喊。她追出了校园,在人行道上跑着追我。
我还是跑。她紧追。
“梁绍生,你别跑了,你要把老师累坏呀!”
我终于不忍心地站住了。她跑到我跟前,已气喘吁吁。
“你不想上学啦?”
“是的。”
“你才小学四年级,学这点儿文化将来够干什么用?”
“我宁肯和我爸爸一样将来靠力气吃饭,也不在学校里忍受委屈了!”
“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小学四年级的文化,将来也当不了一个好工人!”
“那我就当一个不好的工人!”
“那你将来就会恨你的母校,恨母校所有的老师,尤其会恨我。因为我没能规劝你继续上学!”
“我不会恨您的。”
“那我自己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满心间自卑,委屈,羞耻和不平,哇的一声哭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别哭,跟老师回学校吧。啊?我知道你们家里生活很穷困,这不是你的过错,没有值得自卑和羞耻的。你要使同学们看得起你,每一位老师都喜爱你,今后就得努力学习才是啊!”
我只好顺从地跟她回到了学校。
语文老师牵着我的手,重新把我带回了学校,重新带到教员室,让我重新坐在那把椅子上,开始给我理发。
其二:(在语文老师帮助下,梁晓声取得了很大进步,一次改作业,班主任与其对话)
“梁绍生!”她突然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吓了一跳,立刻怯怯地站了起来。
全体同学都停了笔。
“到前边来!”班主任老师的语调中隐含着一股火气。
我惴惴不安地走到讲桌前。
“作业为什么没写完?”
“写完了。”
“当面撒谎!你明明没写完!”
“我写完了。中间空了一页。”
我的作业本中夹着印废了的一页,破了许多小洞,我写作业时随手翻过去了,写完作业后却忘了扯下来。
我低声下气地向她承认是我的过错。
她不说什么,翻过那一页,下一页竟仍是空页。
我万没想到我写作业时翻得匆忙,会连空两页。
她拍了一下桌子:“撒谎!撒谎!当面撒谎!你明明是没有完成作业!”
我默默地翻过了第二页空页,作业本上展现出我接着做完了的作业。
她的脸倏地红了:“你为什么连空两页?想要捉弄我一下是不是?!”
我垂下头,讷讷地回答:“不是。”
她又拍了一下桌子:“不是?!我看你就是这个用意!你别以为你现在是个出了名的学生了,还有一位在学校里红得发紫的老师护着你,托着你,拼命往高处抬举你,我就不敢批评你了!我才是你的班主任,你的小学鉴定还得我写呢!”
同天放学后,梁晓声与语文老师的对话:
那天放学后,我在学校大门外守候着语文老师回家。她走出学校时,我叫了她一声。
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我垂下头去,低声说:“我要跟您走一段路。”
她沉思地瞧了我片刻,一笑,说:“好吧,我们一块儿走。”
我们便默默地向前走。
她忽然问:“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吧?”
我说:“老师,我想转学。”
她站住,看着我,又问:“为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我们班级!在我们班级我没有朋友,曲老师讨厌我!要不请求您把我调到您当班主任的四班吧!”我说着想哭。
“那怎么行?不行!”她语气非常坚决,“以后你再也不许提这样的请求!”
我也非常坚决地说:“那我就只有转学了!”眼泪涌出了眼眶。
她说:“我不许你转学。”
我觉得她不理解我,心中很委屈,想跑掉。
她一把扯住我,说:“别跑。你感到孤独是不是?老师也常常感到孤独啊!你的孤独是穷困带来的,老师的孤独……是另外的原因带来的。你转到其他学校也许照样会感到孤独的。我们一个孤独的老师和一个孤独的学生不是更应该在一所学校里吗?转学后你肯定会想念老师,老师也肯定会想念你的。孤独对一个人不见得是坏事……这一点你以后会明白的。再说你如果想有朋友,你就应该主动去接近同学们,而不应该对所有的同学都充满敌意,怀疑所有的同学心里都想欺负你……”
以旁观者的角度,冷眼看两位老师同梁晓声的对话,于孩子的心灵成长是缔造还是摧毁,显而易见。
当我们失去耐心,失去爱心,失去感知孩子的同理心时,我们的一言一行就像这里的班主任一样,凌驾于孩子的尊严之上,这不是对孩子的教育,而是在泄着私愤。当我们戴着有色眼镜去看那些“问题孩子”的时候,恰恰暴露了作为一名老师的恶。
正如梁晓声幼年的“不讲卫生”一样,每一个“问题学生”的背后都有其问题的根源,也许越是落后,越不可爱的孩子,往往越是一个需要关爱的孩子。
昨天,王君老师写了一篇《细思极恐,“张扣扣”和我,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想来,在考试的历史长河中,功利化的评比制度,让多少师生的心里平添下仇恨的“钩子”,若这些“钩子”不能及时地被抚平,又将会留下多少难言的痛?!
尼采说,当我们长时间地凝望着深渊,深渊也会凝望着我们。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感念这七月的盛夏,感念这样的文字,照见了我的心,放在这里,是为警醒,是为铭记。
最后,再读一遍王君老师说给我们的誓言:
一定要在我的班级里,
尽可能地多一些尊重,多一些爱。
尊重所有孩子,爱所有孩子。
尊重所有家长,爱所有家长。
相信每一个生命的价值,
相信相信的力量。
让每一个走向我的孩子,
都能带着更多的爱,离开我。
起码让仇恨,
不会产生在我当老师的这个阶段。
这,
便是责任,
便是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