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舌尖上的中国”大餐,勾引出来成千上万、铺天盖地的“舌尖”文字,也让我不由自主地卷入其中,坐上时光的船儿,摇回那“舌尖上的童年”。
对童年里舌尖上的记忆,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的,从零零星星的记忆碎片,到后来完完整整地刻在心里,始终不离左右,并将一直伴随着我的一生。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大同巷光洁的石板路上,童年的我迈着不成熟的脚步,扯着大人的衣角,走向巷子中段的一间粮店,用政府发来的粮票买取有限的隔年陈米,还有配搭的地瓜和玉米粉。
那个时代,粮站配搭而来的地瓜质量实难恭维,多白薯、烂薯,表皮坑坑洼洼,沾满泥巴,有的已经霉变和腐烂,可我们没得选择。回家后,母亲教我把买来的地瓜清洗干净,刨去外皮,剜掉烂洞,切成块状,放置于烧饭的铁锅里。由于配搭的地瓜数量多于大米,烧好的米饭,叫番薯饭,打开锅盖,笼罩着一股怪味。
玉米粉也好不了哪里去。它当然不是现在酒店里水果玉米羹的菜肴。玉米连芯粉碎,玉米皮壳叶子可能也在里边,因此不正味。吃它的时候,母亲先把水烧开,把玉米粉放到凉水里搅拌均匀,这样放到开水锅里不会起球,煮就了玉米糊。番薯饭加玉米糊,做成了那个饥饿时代的食物,是我小时候“舌尖”上的主食。
至于下“饭”的菜,大多是母亲从菜场里买来的便宜货——次等的蔬菜,臭鱼烂虾之类。家里人丁多,靠父亲一个人赚工资,维持这样的生活已算不错。
哥哥们偶尔到家附近的九山河,钓几条小鲫鱼,捞一些河虾,潜水湖底摸些螺蛳。那时九山河水清澈无比,鱼虾螺异常鲜美。钓来的鱼多是红烧。
虾有两种做法,最简单是直接用水煮了后捞出蘸酱油醋,或者是爆炒。
螺蛳的烧法最有讲究。我们一般是把螺蛳清养一天,倒进几滴菜油,可清除螺内的杂质和腥味。然后,用铁钳子剪去螺蛳尾角,洗净,油锅加热后放葱、姜、干辣椒,略微爆炒至香味后放入螺蛳翻炒,趁高温倒些料酒,加水至螺蛳平面,沸腾后再翻炒几下,加盐、味精,出锅即可。我至今念念不忘,当年母亲烧的九山河螺蛳炒。
童年时代舌尖上的回味,还来自于我在奶奶家享用的美味。“阿婆”这一声亲切的称呼,是平阳人对奶奶的叫法。我每年都到平阳坡南的阿爷阿婆家小住几月,一般是寒暑假。阿婆当年做的家常菜一直令我怀念。
阿婆活了七十八岁离开人世,无疾而终,静静地走了。但她那娇小的身材,白净的脸,慈善的笑,穿金莲鞋的碎步,手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的模样,始终刻在我的脑里。她的烧菜手艺更是留在我的味觉里,到如今。
那时阿婆做饭是要听广播的。有线广播一天播三次。每次广播响,就是提示做饭的时间到了。上午十点半,广播里“东方红”的歌声响起,阿婆便开始淘米烧饭。饭灶是用砖砌火泥和的,有两口大铁锅,烧柴火也烧稻草。阿婆淘米洗菜都要到屋后的水井边,用打上来的井水洗米。那是百年老井,叫坡南井,井水清洌甘甜,烧出的饭菜特别好吃。
阿婆淘好米,放上水,再在锅里放上个饭架。饭架是竹子做的,有四个格子,格子上放四只高脚碗,里面就是菜了。等饭烧好,四个碗里的菜也蒸熟了,不需另外再烧菜。其中有海哲虾籽,酒糟带鱼,豆板酱蒸豆腐,还有由蒜头、桂皮、八角以及老抽、醋、料酒、高汤调和的猪蹄冻。
那是个食物匮乏又生态环保的年代,阿婆为偶来度假的孙辈们精心烹调,所有的菜美味至极,令我垂涎三尺。
进入腊月,是我们小孩最开心的时候。那一天就像个盛大的节日,我们围着邻居“宰猪种”(宰猪为业,人叫“阿种”)看热闹,看他如何把一头活蹦乱跳的猪,绑在条凳上,像庖丁解牛一样,用杀猪刀把它放血、剖膛,卸成小零件。
邻居们要付钱预购,去迟了,阿种会把卸零的猪拿到街头角卖光。阿婆常买的有温热的猪腰子和猪肝,是最好的下酒菜;猪小肠洗干净了,留着隔两日灌香肠;猪肚子里的板油,熬出油来,放在坛子里,为来年做菜最香的油。猪头、猪脚、猪尾巴……这些都是过年做卤肉的最好原料。
我更大的兴趣还在于那些眼花缭乱的过年货,无论在温州城里或平阳,母亲和阿婆都会准备糖糕、水晶糕、松糕和八宝饭之类的主食,有晒酱肉、酱鸡鸭、干鳗鲞、笋干扣肉、炸肉丸、腊肠、膀蹄筒等传统荤食,还有芝麻糖、花生酥、兰花豆、莘塍五香干、茶叶蛋等零食,那浓浓的漂散在空中的香味总是引诱着我,忍不住偷偷地把一块还散发热气的过年货拿走,在年关萧索的薄暮里边闲逛边咀嚼着,是彼时我常干的一件事。每每忆及,心有喜乐。
而如今,那些遥远的味道、老去的手艺,早已伴随着逝去的阿婆连同她入味入心的饭菜,消散于岁月的年轮里。我的舌尖也只能借着回忆和怀念,啧啧有声,空嚼一番,过一把瘾,内心则唏嘘不已。
事实上,长年累月的现代饮食吃下来,我们的舌头早已迟钝和麻木了。被现代工业污染过的众多食材,赖以生存的空气与土地,还有种植、生产和加工这些食材者日益沉沦的道德良心,破坏了我们的味觉系统,食而不知其味,只追求重口味,嗜辣、嗜香、嗜咸、嗜味,早已失却了当年天然的鲜润美滋。
最担心的,还不是舌尖的变异和退化,而是舌头背后的人心的退化。李安的电影《饮食男女》中,圆山大饭店的大厨师老朱,每天给三个女儿做尽好吃的,然而三个女儿却都不懂父亲的爱心,人家邀他再出山,老朱说:“人心粗了,吃得再精细有什么意思?”
我重复一下老朱的意思:舌头、心头相通,人心粗糙了、迟钝了,吃又能吃出什么滋味呢?舌尖又怎么能回到那个敏锐、虔诚和朴素的往昔呢?我怀念,舌尖上的童年。
我怀念,舌尖上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