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还是年轻的小姑娘。在村子里教幼儿园。有一次,忘记是六一儿童节,还是中秋,总之是某个天气不冷不热的节日。孩子们排演好节目,穿上漂亮的演出服,扎起戴了娟花的小辫子。我提着当时流行的双卡录音机,用来放她们跳舞时用的音乐伴奏,带她们去村子里烈军属和孤寡老人家义务演出,以表达对于那些家庭的关怀,送去温暖与祝福。是我做为一个幼儿园老师,自愿,无偿,真诚想要付出的。至于别人需不需要接不接受,一丝一毫没有想过。年轻的心,简单直接,以自已认为的正确方式探索着生活。
村子很大,从东到西三四里路,大约去了六七家,军属居多。每一家都是笑意盈盈,夸赞着可爱的孩子们。接近傍晚,孩子们已经略显疲倦,我们走进最后一家,化海爷爷奶奶家,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
夕阳洒落在窄小的院子里,泥土堆砌起来的低矮墙头上闪着金色光茫。静悄悄地。本不宽敞的院子空空荡荡,除了三两棵树,什么都没有。
旧房子里在黄昏到来之前已经黑暗下来。我搬出两把他们经常坐的椅子,放在阳光斜照的院子里,搀扶一双老人各自坐下。然后打开音乐,快乐的小天使们随之起舞,阳光在她们娇艳的脸庞上跳跃,傍晚的微风拂动着她们黑色的头发,格外美丽。我看到化海爷爷眉须皆白的脸上露出微笑,隐藏在皱纹深处的眼睛闪了光亮。他也是喜爱这些孩子们,看得到她们的美丽吧。那一刻,胸口暖暖的疼痛,有一种力量冲撞心底,觉得自已这样做,能给他们带来喜悦,无比的骄傲与满足。
节目一个一个演下去,夕阳亦一点一点移下矮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发现,化海爷爷嘴边的笑容不见了,原本深陷的眼睛似乎缩到皱纹里藏了起来。身旁椅子上的奶奶,自始至终保持一个姿势,不喜不忧,若石化般无声无息。我不知道这微妙的变化缘于何处,更不懂得如何去深处探个究竟。
节目结束的时候,化海爷爷神情木纳,脚步蹒跚送我们出门。他不说一句话,弯折的脊背此时仿佛压负重物,简直要折向地面。我暗自觉到奇怪,又不好细问。院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的那一刻,我惊讶的看到一滴眼泪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滑下来,在夕阳最后的光茫下烁烁闪亮。
我当时以一颗初谐世事的心,哪里能懂得,那一个傍晚,我带给他们的是无以诉说的隐忍疼痛和伤害呢。很长很长时间以后,当我身处苦痛,接受着别人送过来的关怀与照料的时候,才懂得有些别人认为能够给予我的温暖,实际上根本是尖锐的伤害,又无法推却与拒绝。我想起那一个傍晚,体会到了无意间我送给他们的伤害。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对他们来说,别人家的孩子,便是他们绝望的眼泪。
不久以后的一天,我奶奶搬回家一口大铝锅。是从化海爷爷家买来的。我才知道他们老两口要去遥远的东北,投奔亲人。年岁大的人,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物件,不再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卖,除了破旧桌椅,也就是些锅碗瓢盆之类。我很纳闷奶奶为何要买一口我家里根本用不着的大锅,还花了不少的钱。我奶奶说,东西早一天卖完了,东北的亲人就早一天来接,他们也就早一天有人照顾了。
这几年倒是用上了这口大铝锅。过年的时候,母亲用它煮上一大锅肉,不用一小锅一小锅的麻烦。所以每年,我都会从地下室搬上楼,过完年再搬回去。它足够厚实,可以用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