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叫张壁洞

  (独自闲坐,思绪飘飞,不经意间便回到过往。我惊叹于自己的记忆仍然顽强,即便过去几十年,童年、少年的那些事还历历在目。

  就这样,我从一位小学时的老师开始,想起了自己一个早已遗忘的名字。关于这个名字,又关乎一件不同寻常的往事。我欢快地追忆,随意地记录,终于成了现在这篇文章。

  老实说,我已分不清这篇文章的好坏,因为记忆太丰满,文字毕竟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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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村,我猜想我的恶名已众所皆知。

  不知是精力太过旺盛还是天性使然,我总是静不下来。在家里还好,没事了就满山遍野到处窜,累了,就爬上一棵大树,骑在枝干上高声唱歌。唱什么并不重要,问题在于那率性而飘忽不定的腔调,有时高有时低,有时尖利有时低沉,有时躁狂有时舒缓,有时急促有时悠扬,再或者杂而有之,甚至会出其不意地胡来一通。总之,我在唱什么,以及怎么唱,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有在张嘴的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唱,根本没有思考,完全是莫名其妙地唱了出来。要我说,我肯定自己唱的好,因为这就是天籁之音,有一个神灵附在我身上,我情不自禁,不能控制自己。

  然而,其他人可不这样想,附近的邻居,偶尔会打断我,并充满恐吓地咒骂一番,但见我爬得这么高,而且并不把他当回事,骂过了也只能恨恨地离开。他们当然知道,这些小屁孩根本不能惹,惹毛了,他们会在你家的水缸里撒尿,说不准哪天夜里,你家的稻草垛会突然烧了起来。

  来到学校,那又是另一番天地。虽然早些年,我被经常同路的几个高年级学生狠狠蹂躏了一番,但经历的磨难多了,曾经软弱的小男孩也长成了男子汉,我的皮糙了,拳头也硬了,打起架来更是毫不手软。而且,我有了一帮好兄弟,只要一人有麻烦,兄弟伙儿便会一拥而上。然而,不论多么勇猛的小伙子,在老师眼里始终就是一个小不点,只要老师一露面,我们便立刻泄了气,就像一群受惊的小老鼠四散奔逃。

  那些年,体罚是一种潮流,打屁股、打手板是家常便饭,处罚工具也在不断更新换代。从最初的尺子、棍子、竹片,再到后来令人闻风丧胆的巴壁线,我们尝遍了一代人所能见识到的所有处罚。巴壁线是曾经家庭里普遍使用的排电线,不硬不软,很有韧劲,剪下一段,对折后紧紧地绞在一起,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凶器,粘在肉上,犹如附骨之疽,钻心地疼。还在村小时,我们对中心校的那位老师以及他持有的这件凶器已早有耳闻,且充满畏惧。果然,我们最终没能避免这种命运。这位老师温文儒雅,每次动手前,都会深感痛心地唠叨一番,然后才慢慢从衣包里掏出家伙。只见他用力一拉,卷成一团的巴壁线就成了一条四十公分长的棍子。每次处罚结束,他都忍不住炫耀:“怎么样?挨得巴适,还不会有内伤。”当然,遇上脾气暴躁的老师,扇耳光、踢屁股也偶有发生。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们这个班便由罗老师接手,他也是我们班唯一的一位任课老师。一年之后,到二年级刚开学的某一天,同学们正在预习功课,罗老师在教室中间的过道上来回踱着步,突然宣布了一个重大任命,点名由我来担任班长。从此以后,我便开启了连续几年的班长生涯。

  事实上,我并不明白老师的用意,班长这么重要的职位,怎么就派到我头上?我那时经常惹是生非,品行败坏,学习也不咋样,如果好事就被这样的人占了去,还有没有天理?后来我渐渐懂了,班长可不是什么好位子,不过就是老师的一把佩剑,老师不愿出面或懒得操心的事,统统由班长解决。所以准确说来,能当班长的都是一些野蛮人。

  野蛮人就野蛮人吧,这不怪老师有偏见,而是我本身就是那样的人。开始我还以为,当了班长定然有些了不起,老师的关照也会多些,谁想到,见我在课堂上一贯地摇头晃脑、左顾右盼、嘻嘻哈哈,罗老师终于把我安到了教室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并将邻桌移到了过道另一边。因此,我独居一隅,成了一个真正孤独的人。

  孤独是一件令人心碎的事。只有真正忍受过孤独的人,才知道孤独有多么可怕。那时,我们学校都是土房,十年八年后,墙壁会裂开一条条缝隙,我们就在这些缝隙里,在墙脚下细软的沙土中扒“地牛儿”。“地牛儿”圆滚滚,个头米粒般大,但行动敏捷,力气不小,一个不留神,便钻开泥土消失的无影无踪。我靠着的这堵墙也裂开了几条缝隙,所以开始一段时间,趁着老师认真讲课,我便专注于扒“地牛儿”。然而,地牛总有扒尽时,只恨孤独无绝期,表面松散的泥土已被我扒了个干干净净,但扒土的快感已让我不能自拔。坚硬的墙壁已不是徒手所能扒的了,所以我用上了笔、尺子,后来用上了棍子、铁丝。有时一节课下来,看着这条缝隙越扒越大、越扒越深,墙脚下也垒起了厚厚的一层泥土,我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我的行动敏捷而隐秘,总以为老师不会察觉到。事实上,罗老师目光如炬,对教室里发生的一切都心知肚明,但是,他明显低估了我的破坏力,更低估了孤独的力量。某一天,他不经意走到教室最后面,突然盯到那面墙壁时,顿时愣住了。之前几条小小的缝隙,现在已全部打通,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洞,眼看着就要穿透墙壁了。全班同学似乎都在等着这一刻,他们预感到好戏即将上演,都一本正经地掩嘴偷笑,有的实在没憋住发出了奇怪的笑声。

  罗老师的涵养和风度真不是浪得虚名,他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这根本就是蓄谋已久的群体作案嘛,不然,为何一直没有学生向他报告?让人费解的是,罗老师笑了,不是那种阴冷的笑,而是他那一贯真诚温暖的笑。见老师笑,同学们也都欢快地笑起来。

  虽然如此,我已经做好了接受处罚的准备。罚站也好,挨板子也好,这不都是稀疏平常的事?同学们也都在等着。这么严重的一件事,处罚肯定会更重、更残酷,说不定还能见识到什么新花样。学习多无聊,能亲眼看到身边的同学遭受惩罚,总是一件开心的事。然而,老师竟没有任何表示。这事难道就这样不了了之?

  第二天,罗老师在课堂上提问。点过几名同学后,他突然盯着我:“张壁洞,你来回答这个问题。”一时间,同学大多没反应过来,但随即,所有人都发出了哄堂般的笑声。

墙上的那个洞一直没有管,好像老师已完全忘记了,但在课间休息时间,仍有一些同学会忍不住去扒几下。可想而知,当我们升到三年级换了教室,其他班的同学在看到这个奇特的墙洞时,会是多么的兴奋和激动。新学期开学没多久,整个学校进行了简单修缮,这个墙洞最终被石块和水泥堵了起来。然而,张壁洞这个名字,一直伴随我很多年。开始叫的人多,我总会立刻翻脸,后来叫的人渐渐少了,我反而感到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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