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在《远处的拉莫》开篇说了一句话:“酒精是好东西,但直接灌入大脑就不好了。男女情爱的小故事是排遣无聊的,它们无论任何维度都在安全的区域。另一种创作则充斥着危险。”而这本《大象席地而坐》(收录了他的第一部作品《小区》和电影剧本)我想就是他所说的另一种创作,浸透了危险而迷人的意味,在越渡的空间。
故事发生在1996年的,严打时期的小区,有两条主线,硬币的两面——人头和花,人头面以第三视角描述,花面则是以“我(陈沉)”的视角进行描述,互为补充视角,一步步揭开小区的创口,引导出疯女人赵湘的杀人真凶。
人头:
美丽的疯女人赵湘死了,到底是谁杀的。 警察嫚哥先是找到了小区的异类黄枪,事情没有水落石出,总要有个替罪羔羊,这就是1996年治安囫囵吞枣的乱象。作为第一个嫌疑犯,黄枪,这个被一场火烧的毁容了的可怜人,终日带着面罩。多年前从下水道领回一个断了2指头的弃婴带大,父子俩与他人格格不入。养子小峰,小区内难得的人间清醒,在年幼时期还曾试图不再以异类的身份出现想要融入集体,但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最终放弃了这一想法。有一天小峰在河边捡到一“龟壳”,自始至终认为是一片龙鳞,既然是异类就异类到底吧,终日等待在河边,期待“龙”的再次到来,也许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邻居们看不透他们父子俩,也看不起他俩,大人们看不起黄枪,小孩们欺负小峰。 黄枪年轻时候在车厂上班,看了一本《子不语》,那时他还对爱情充满了信心,把自己映射为书生,每天期盼着浑身充满紫气的女子出现。车厂女子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便再也没有人关心过他的情绪。直到十几年后的一个夜晚,疯女人赵湘的出现,在黑夜里,问了他同样一句“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黄枪内心波澜了,关注起这个二楼的女人。再等来的却是赵湘被杀的消息。他暗自追寻零星线索,却牵扯出了破败小区内一系列肮脏的事情。
文化人二狗被嫚哥带走,去了派出所。他与壮硕的妻子感情不和,却有着一个灵气的女儿裘子怡,是“小恶霸们”的爱慕对象。二狗和赵湘有一腿吗?通过“我”的视角,看到了二狗会来赵湘的场所下象棋,或许这便是知识分子逃离假体琐事的精神小憩一隅。小区内终日没事已然衰老的老妇们嚼着舌根,二狗老婆泄了气。待二狗放出来又开始了无终止的争执。在最后陈江一句“你和我们没什么区别”之后,二狗最终选择自杀。
李二士也被带走调查了。在赵湘家里发现了裘子怡的胸牌,由李二士拿走的。似乎他侵犯了裘子怡,事后也被证实不举而放出。
皮条客陈江被带走了。他把赵湘当作了一个发泄性欲的工具,起初逼问的时候,他不承认,最后得知二狗自杀之后,突然就承认是自己奸杀了赵湘。
花:
“我”像一双幕后的眼睛,观察着这一切。从1996年,孩子们的性萌芽开始,“恶霸”组队从对裘子怡的爱慕到骚扰。侵犯了“我”感情上的一方净土。小区孩子们的家庭环境也差不多,缺失家庭关爱,有着强烈的自尊和虚荣,深怕自己哪一“污点”被泄露出去颜面扫地。我在老爸是皮条客这一信息被何铁泄露出去后,内心便像被人抓住把柄一样虚弱了起来,也只能在内心里的暗处与何铁做对抗。 书中我捡到一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每扇门。当我在意的一部分秘密被泄露了出去以后,我决定也要去窥探他人的秘密,也许这样才不会失衡,总要知道点什么别人的秘密才能堵上这个缺口,减少自己的羞愧。我打开了赵湘的家门,知道了赵湘是二狗逃离日常琐碎争执的精神归盼,知道了父亲与曼妙身材的赵湘的欢娱。又瞧见了已经萌芽的“恶霸”何铁3人,推门而入,对年龄有悬殊差距的成年人的邪念。小孩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是小孩身份,从一个疯女人处想要得到一个性实操的入口。疯女人地位的卑下,是连小孩都可以侵犯的。烟灰缸砸向赵湘,血从赵湘头顶流下,衣服被撕扯着,我在幕后知道了这个杀人过程,下面的罪恶之源却也膨胀了起来。每个人都很卑鄙。
以上就是故事梗概。
其实胡波在文章中谈到了很多,小孩视角理解的羞耻感、成年人眼中的卑怯、社会人际关系之中人们浅薄的认同、甚至是牢笼中犯人的思考……都极富意味,甚至可以说金句频出,耐人咀嚼,比如:
陈沉在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皮条客这件事被朋友发现之后,因害怕他告诉自己喜欢的女孩而供出了另一个朋友的家庭丑事,他在害怕与后悔之中度过了良久之后,所说的那句——等我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不会细致到那个层次时,也逃脱了伴随我整个童年的那份混合着大粪味道的羞耻感——简直说尽了他当时的自卑和人际社会中的凉薄。
同样的还有脸被烧毁容之后,成天戴着面罩想遮住伤口,希望籍此不被当作异类,但却怎么都融不进天桥旁的那群说是非的俗人中去的黄枪,这个深刻认识到“人怎么可以一个人活”这一悲凉命题的可怜人,这个接受了悲凉之后只想趁着赵湘死之前摸一下她大腿的男人,在杀人风波过去之后首次到天桥旁加入麻将摊时终于得到了人群的同意,甚至还收到了赵大妈给的一把花生,他痛哭流涕了。他的一切诠释了那句他记了大半生甚至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句话——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的哀伤——一句话就概括了他的一生,有些讽刺,但却一语中的。
牢笼中的犯人接到黄枪用橡皮泥捏成的的鸡腿的时候,他说:我们的身体不饿。
还有陈沉害怕自己露出卑怯给喜欢的人,也怕被出卖的朋友知道自己的背叛时,那段心理描写:我想把他推进河里,大家都掉进河里,桥断了,全都被河水冲走,冲到太平洋里,冲到飓风里。我想也没有比这种飞蛾扑火的想法更能衬出他内心羞耻感的描写了。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但以上我想足以看出这部小说在语言上和思想深度上的造诣。我私下斗胆把它称之为沼泽里的诗意,或者说诗化的沼泽。解释一下就是:
整部小说作者其实用趋近于生活的句子搭建了场景且构建了气味。他描绘出了一个灰蒙蒙的空间,里面常年堆积了乌云,楼宇之间无数的污水,苔藓,沟渠里发臭的老鼠,充满霉味的墙面,还有没有信仰、拿别人是非消磨时间、市侩、伪善、凉薄的人心。这就是一片恶臭的沼泽,踏进去别说是人了,就连风吹过都会沾上一些恶心的东西。但是就是在这样的场景和气味之下,作者拿好了他的诗,大声朗诵,却丝毫没有让沼泽泛起波澜,也没有人觉得不合时宜,小区里的人也好,读者也好,都觉得这破玩意儿就得在这里。我想究其原因,就是胡波自己也是这里的囚徒,就算到了太平洋、到了飓风中,都改不了,走不出自己的执念,到哪里都是囚徒。
而那些诗,也就成了文字和世事无常背后的哲思。这沼泽或说小区有趣就有趣在这里,当然无趣也无趣在这里,毕竟大多数人不需要我看压抑的事情的时候,还要有人写诗衬托一下,显得更压抑,这简直是在骂人。
此外,这本书并没有绝望到同部分读者所说的那般,胡波终究是个文人(说他是文人,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在骂他),是个坚信“满洲里的大象”是心灵短暂乌托邦的弱势文人,他在失望或者说趋近绝望地处在“越度”的创作空间之时还是留下了“人心中或多或少的良心”,在文中供人念想的。比如:
在杂志社工作的二狗,他在家里总是和自己的妻子争吵,和妻子的关系变成了“靠孩子维系”的关系。他在赵湘被奸杀之前去找过她,然后在陈沉觉得他们会做一些苟且之事的时候,他和她下了一中午的棋,中间他还曾一度想劝赵湘离开这个小区。并且在赵湘死后,他还撕开了赵湘家里的封条,在赵湘死去的地方长跪不起。
诚然他与陈江是一路人,陈江是市侩的,而他是伪善的,陈江找他做假证的时候他没有拒绝,他也哄小孩语气一般让赵湘晚上不要出去。但在最后他已然摆脱了杀人的嫌疑之后,仍是跳楼以此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他死了,或许是死于家庭无休止的争吵,抑或是死于天桥麻将桌前那张巨大的嘴里说出的是非,这都让他不胜其烦,有死的理由,也可能是他也和赵湘发生了一些苟且的事情,他很愧疚。但是我更多的相信他是死于“士为知己”,死于“伯牙绝弦”这种属于知识分子的困境,毕竟他还能说出让赵湘离开这种话,毕竟他还逃出过小区一次,还有陈江一句“你和我是一类人”就让他破口大骂,这都让我有理由相信,他心里有些自己的坚持。但是不管是死于信念的崩塌还是死于愧疚,死亡还是完成了关于他自身的部分救赎。在这个程度上,或许这也是陈江得知他死后便认了以往犯下的所有错事甚至冒领了这个奸杀罪的缘由,当然这都是后话。起码在他跳楼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韩寒在《后会无期》中说的那句“再混蛋的人,也值得部分信任”,那也是光。
还有小峰,他是被捡来的,也是一个出尘者。他起初是不愿意走进这个小区的,他只是守在河边等那条龙。他太特别了,跟小区中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金钱的味道,性的味道,狡诈的味道,虚伪的味道,他在河边等那条龙,其实他就是人们不愿意相信的污水河中生出的灵性的龙,人们不信,是人们认识不到他们有些想法就是河中的大粪、臭老鼠等等,当然也可能是认识到了,不愿意承认。可小峰是。小峰有三次问他的养父需不需要智慧,只有智者才配问别人需不需要智慧,刚好局外的小峰有。
这些混蛋背后的良心和脏的世界里存在的干净东西,就显得这部作品没有那么绝望,他还是失望的,天确实是黑的,但是绝对不是明天太阳毁灭了,今天乃至以后都是黑的这种绝望,是等一等或许黎明的那种。
以上是关于作品的一些看法。
然后聊聊我眼中的胡波,或者说这本小说加上《大象席地而坐》这部电影中我所看到的胡波,以下都是我没有查他的生平说的关于他的认识,一方面我觉得从作品去看他,很好,我也只想认识作品背后的他,我是这样一个人,另一方面,我觉得人与人的际会点到为止更好,并且他可能压根不想认识我,我得识趣。
首先我认为他是一个极度有才华的作家,拥有充满想象力的笔触,还拥有写出他口中危险作品的勇气,这就是我穷极一生希望在写字方面所达到的境界,此外他还是一个表现力极佳的导演,《大象席地而坐》让我看电影的时候磕磕绊绊的,总难以一次性看完,这就是说他把满洲里动物园之外的那个世界表达得不能更好了。
在我看来,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但是却不是在阳光下高谈理想的那一类,而是站在孤岛、墙角和废墟上的那一类。这在我看来极为浪漫,所以我很喜欢他,当然也就会有人觉得他站立的地点太破了,然后讨厌他,这也无可厚非。对于一个把绝望的一段时间摆在人们面前、把一堆堆困境写成诗、骂人一般地告诉给世人的他,或许真的不会那么受人喜欢。他会被冠上过于悲观与矫情的罪名,乃至于他选择告别世界的这一行为都会被人说是不勇敢,乃至怯懦。当然了,我得承认每个人都是上帝这个命题。并且这个问题回到了“自杀是勇敢,还是坚持苦难的活着”这个辩论的时候,我就显得异常窘迫了,因为我还 接受了每个人都是上帝这个命题。
一度我也想过用他已然故去的事实去为他辩解几句,但却仿佛看到他掏出硬币对我说:“是花,就去,是人头,就不去。”结果是人头,他要我遵从他理解的天意。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当然,我不说也不单单是因为天意,也是因为我压根不知道答案,为他辩解也只是我也想去满洲里看看大象。我在想如果他知道了我这个想法会说啥,大概会说:晦气,早知道你这么傻逼,硬币都没必要掏出来……
书读完第一遍的时候,我是想写一首诗的,但读第二遍的时候看到赵湘死了以后,我想起了那句“死亡是道路转弯”,我自知写不出比这更好的了,便在此借花献佛,给胡波,给《小区》,也给《大象席地而坐》:
死亡是道路拐弯,死,不是别的,只是从视线中退出,我听见,你走在前面,像我一样真实。
最后用一句书中的话,结束这篇胡言乱语,也用它面对这一切的花招。
最好在此刻吧,每个人都闭上眼睛,所有言语都灰飞烟灭。(我觉得这里应该是有一句骂人的话的,请脑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