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
大暑之后的天气便不再燥热,但人们对太阳的拒畏仍在持续。
"喂?扬佳,是我。感觉好点了吗?"吴澈的发小扬佳自上周从西安回来后便染上了热伤风。
也是奇怪,在西安游玩的那段时间里天气正热,太阳毒辣得很,迈步走在斑马线上的时候感觉跑鞋的软胶鞋底都被烤化,在地上黏出了一个个脚印。可等两人刚准备好返程的当间,大半个中国境内竟突然开始了电闪雷鸣。冷空气就像海盗桶里的海盗大叔一样突然从太阳灼热的光束缝隙里呼啸而出,冷热交替来得出其不意,方才还是一身热汗,片刻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阴风彻底吹了个透心凉,又险些淋了一身雨。如此一来扬佳在返程的火车上就开始了头晕脑胀,鼻炎也复发了。
"啊,好多了,没什么大碍。药是按时吃的,头晕前天就好了,只是鼻子里还是堵得慌。"
"鼻子堵的话,来碗米线就好了嘛。"
"哈哈,说得也是。哎呀,感冒发烧什么的还真是难受呢。小时候有听过"谁要是能发明出一下子就能治疗好所有感冒发烧的法子就准能得诺贝尔奖"这样的说法呢。好在现在感觉好多了,下周应该就能回去上班了。"
"要不,上班前再约一次米线?"
"嗯,随时待命。"
此时挂上电话的吴澈怎么也不会想到,下次从扬佳家打来的电话里,传来的竟是扬佳去世的消息。
八月二十五日。
扬佳的房东一家就住在扬佳租屋的楼下。房东家的儿子雄宇今年刚上初三,周末的时候经常趁着两口子打麻将的功夫偷偷溜出来找扬佳打电动,有时也会学着弹吉他。这周日下午两点半,雄宇带着彩铅和画纸跑上楼来找扬佳——中考有美术加试,雄宇自暑假开始就时不时来扬佳这里学点素描和简笔画。
连敲了五下门没人答应。敲门是雄宇和扬佳的暗号。五下的意思是一切正常,六下是来打电动,先敲四下再敲两下则是"来你这里躲躲"。按说自己敲门的力道扬佳是绝对能听出来的,要是扬佳这里在忙,他便会响亮地拍手两下以示接应。这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成了两个人平常偷闲时惯用的暗号。通常要是自己前来敲门扬佳在家的话绝对不会不来开门。
又是习惯性的连续五下叩门声。
没反应。
扬佳就住在自家楼上,这种木式的防盗门,要是扬佳出门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没有听到关门时那"嘭"的一声的。
索性,雄宇便贴在门上试着再听听看屋里的动静。
脸刚贴在门上,顺着门缝便有一股气味冲闯着进到鼻子里。
大蒜味。
熊宇的脑海里出现了小学时学校发的那个红色的小本本。
房东林姐今天的牌还算不错,小三元。刚刚摸到了白板,眼见着儿子搂着一盒彩笔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说"楼上扬佳哥家里煤气好像泄漏了",自己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腾地挺身站起,椅子倒了也顾不上扶,两三秒的不知所措后一个转身就冲进了卧室。
午觉正酣的赵大哥被老婆小林筛豆子似的晃醒时还是一脸茫然。睡眼朦胧中听得一只手里还握着个白板的老婆还有旁边的儿子叽叽喳喳地一通乱讲后,立马一个纵身从床上跳下来,冷静中一面嘱咐老婆赶紧拉上煤气总闸,另一边自己冲进洗手间随手拽起一条毛巾打湿,又从鞋柜里翻出楼上房间的备用钥匙后就赶紧三步两步赶到了楼上。
扬佳被发现时,屋子里很暗。他整个人摊在沙发上,一只手耷拉在地板,肚子上盖着的是毛毯的一角,几张简笔画的复印件正散乱地铺在茶几上,嘴唇紫里发白。
赵大哥年轻些的时候曾在部队里当过四年勤务兵,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些基本的急救知识多少还是多少记得一些的。
当机立断,赵大哥一把拉住妻子小林正打算打开大灯的手,在门口深吸一口气,两步绕过茶几摸到扬佳身边,搂着腰把他一把放到肩上,就势扛出到门外的楼梯口。几位胆大些还没走的牌友赶紧帮忙把窗帘拉开,又打开了窗户。
随后,赵大哥的电话便打给了110和120,同时也通知了平日里常来这里玩的吴澈。
此刻,客厅隔段后面的厨房里,灶台上正放着一锅早已经冷却变稠了的木耳汤。
次日。
末夏就像是一个脾气倔强的老者,老骥伏枥之年,尚且逞强饭斗米肉十斤。
大暑之后的天气,燥热还是不减。全国各地的网友对自家天气的抱怨更是热火朝天。
午餐时间,扬佳家楼顶的天台上,遮阳伞下暗红色的阴影中,吴澈一个人坐在褪了色的塑料椅子上,十指紧扣。
据主要负责扬佳案件的李警官反应,扬佳死于煤气中毒,法医根据瞳孔发白的程度估计死亡时间应该在二十五日凌晨一点半左右。案发原因是灶台上煮的汤汁沸腾起来把炉火扑灭,再加上橡胶制的煤气管老化,从而导致煤气泄漏。在解剖室里法医发现扬佳的鼻腔内鼻粘膜有明显肿胀充血的迹象,由此判定在煤气泄漏的时候扬佳由于鼻腔充血导致嗅觉减退,从而没有嗅到煤气味,以致煤气吸入过量引发一氧化碳中毒。此外,法医并没有在扬佳的胃里发现尚未消化完的食物,因此完全可以排除食物中毒的可能。
"大半夜的怎么会起来煮汤?煤气泄露的时候灶台里的警报器难道没有发出警报吗?扬佳家里又没有装空调,大夏天的,为什么门窗是紧锁着的?煤气没有爆炸,也就是说家里一个电器都没开?煤气是在凌晨泄漏的,为什么直到当天下午才被人发现?"吴澈实在不敢相信那个平日里生龙活虎的挚友扬佳竟然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在警方公布的案件具体描述中,每一个情节在吴澈眼里都充满着疑点。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还得请你接受事实。"李警官合上文件夹,不紧不慢地将笔插进胸前的口袋里,"具体情况警方正在调查,你的疑问我们警方也在高度重视,还请你相信我们。"
天气还是燥热得很。吴澈的鬓颊、后颈还有鼻头上都积着一层汗水。T恤被汗水浸透,整张地贴在背上,鞋子里也变得氲氲湿湿。热是有的,赤裸裸暴露在光照里的小臂上,皮肤已经开始红胀起来。
吴澈低着头,看着地缝上沿的几只蚂蚁正朝向天台护栏下那几盆陶制的花坛那里卖力地拖着一具枯干了的白色飞蛾的躯体。
死亡的后果是什么?无非是称呼的量词由"一位"变成了"一具"。
自小学毕业后,吴澈就再不曾像这样仔细地观察过蚂蚁。
他想起七岁那年一个同样闷热的午后,就连扫帚草的叶子都已经自暴自弃地耷拉下来,兴许是出于灵光一闪的好奇吧,蹲在烈日下尚且年幼的自己把手伸进了一团正在忙着搬家的蚁群。密密麻麻的蚂蚁霎时爬遍了整只手,几只在指缝间晕头转向了的蚂蚁正在手掌最柔嫩的皮肤上用它们细小而锋利的螯肢不停地搔动着。那感觉痒痒的,却又不能痛快地挠上两下。很快,地上的蚁群似乎是向这个妨碍到自己工作了的家伙发起了总攻。发觉时,球鞋的鞋带上,卷起的裤腿里,甚至T恤的卡通花印上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一个个挥舞着螯钳的小黑点占领了。年幼的吴澈在慌乱中赶紧站起身来狠命地跺脚,同时两只手也在身上各处胡乱地拍打着,可黑压压的蚁群却仿佛诺曼底登陆那样前赴后继,视死如归。
蚂蚁大军成群结队地步步逼近。兵蚁,工蚁,蚂蚁刚刚被拍打掉的地方很快就会被前来支援的又一批勇者再次占领。很快,纯棉的衣服上就涂满了一道道青黑色的渍迹:那是被手掌碾碎了的蚂蚁士兵们留下来的,是它们高傲的残肢和血迹。
慌乱中,一只并不起眼的工蚁一口咬在了吴澈小指的最后一截。那本应凶狠的一咬其实并不怎么痛,相比于被炮仗的火花烫伤的疼痛来说甚至不值一提。但是被咬的那处皮肤上很快就肿起了一个绿豆粒大小的红疹,随之而来的瘙痒难耐却是花了三四天才彻底消下去。
那个红疹他曾见过。
后背坐僵了。吴澈站起来僵硬地伸了伸懒腰,又伸手揉了揉眼睛。白瓷地砖盯了太久,眼前都是一片绿色。
待定,吴澈习惯性地揉弄着小指的最后一截,跨出伞荫,吴澈向天台的楼梯口走去。
停步。
阳光实在是刺眼,他抬起头,紧紧地眯缝着眼睛向光芒的源头看去。日光径直照射在皮肤上带来灼烧般的疼痛。
楼下,扬佳的家里,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还有穿着白色一次性消毒卫生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取样。
吴澈在日光中静立了片刻又缓缓拖着步子走回伞下暗红色的阴影中。
他还不想下楼。
第三章(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