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村古村,于太湖岛屿洞庭西山一山凹处,据说已有两千多年历史。
两千多年之中,何人曾来?何人曾往?何人的足迹深刻青石板,成为后人追忆的由来?
那是一个午后,春日,阳光明媚着。走进古村,尽是新盖的楼房。楼房与楼房间,逼仄的碎石路伸向深处。
“有老房子吗?”我们问路旁一群闲聊阳光的老人。
“有。”一发须皆白门牙掉落的老者即站起,拿出一串钥匙领我们前去。几步路后,他打开一扇陈旧的木门,门边有油漆剥蚀颜色暗淡的三个字“敬修堂”。
敬修堂?敬何,修何?何人敬,何人修?
门上一块牌子,写着“《橘子红了》《庭院里的女人》等拍摄基地”。
橘子红了时,那庭院里的女人呵,在古朴深邃的大院演绎令人叹息的爱情,如张爱玲笔下朵云笺上的一滴泪痕,泛着浅浅的黄色,陈旧精致,不可触摸。
这不可触摸的往昔此刻徐徐展开,展现在我们面前:高大的厅堂,老朽的木梁,雕刻精致的砖砌门楼与木制门扇。所有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如海底的那艘铁坦尼克号满是淤泥与水草,再也不是疾驰于大洋之上的豪华巨轮。电影的镜头中,铁坦尼克迅速鲜亮升起,回复到碧波之上,迎接着那首航的辉煌与爱情的悲壮,而敬修堂,这尘埃覆盖的敬修堂又能在历史的溯回中鲜亮出怎样的辉煌与悲壮呢?
老人说,那是一个有关皇-帝与女人的传说。
乾隆下江南,爱上了一个殷姓的女子。满汉不能通婚,他无法将心爱的女子带走,只得命令敬修堂主人的儿子立刻与女子成婚。成婚第二天,男子即赴异地经商,再也未见他正室夫人一面。这殷姓女子留于敬修堂中,守着一份突然而至又突然消失的爱情,守着一个据说是公主的女儿。乾隆六次下江南,据说都从木渎坐船,渡太湖赴西山,见那个因他而QIUJIN一生的女人。
从北京至江南,路途何其遥远,行程何其漫长,艰辛一路,如只为见那女子一面,作为皇帝,一国之君,也算得有情有义,可圈可点了。然而,即便如此,岂不知,那正当青春的女子,如太湖之莲,风姿楚楚中为他摘下,养于瓶中,等待的无非就是凋落与枯萎,一年复一年,青丝成白头。这其中的酸辛,又岂是那高高在上妃嫔成群的皇帝所能了解?这份情意,与其说是爱情,还不如说是恩赐。因为她,除了接受,不能拒绝,除了爱,不能不爱!不爱也就罢了,爱就太苦!太湖茫茫,是天然的囚牢,囚她在无望的悲凉。西山梅香,风过终是零落成泥。西山茶甘,久品终是满口苦涩。明月朗朗,从庭院的角边落下,如白练般,JIAO(杀)的只是绝代的风华与对远方的殷殷期盼。
乾隆派人于门楼于廊柱于瓦当于滴水雕了龙刻了凤,以示对殷姓女子的重视与肯定。龙凤说:这是多大的荣耀呢?你怎么不知足呢?乾隆又派纪晓岚刘罗锅翁方纲为之题词写祭文。诗文说:你的青春可逝,你的生命不再,可是文字却可穿越历史不朽。当荣耀如日中天,当文字至今未朽,女人啊,你思念的为何还是那漫山的梅香,满湖的荷韵?如果能快乐能幸福能踏踏实实平平淡淡,谁又甘QIUJIN于虚空的光芒?
庭院西侧,漏窗精美,一为“福”一为“寿”,其实有福即可,何必有寿?如果有寿只是为了经受那漫长的等待,那无边的寂寞,那么我情愿如初春的梅,灿然地开放,又潇洒地飘落。
盘桓处,叹息。突然一侧门开,出来一个老妪。说后面的房子有两进,是她的,也可进去一观。
老妪年逾八旬,精神很好,口齿也清楚,甚至脸上并没有与年龄相仿的岁月痕迹。她是谁?为何在此?为何又甘心在此?她说子女都搬出去了,只留她一人看房。敬修堂中尚居六户人家,她是其中一户,前面那老者是另一户。
她的庭院很小,门楼却依然很精致。我摄下后楼那砖雕的花卉,又回身摄前楼的人物。她祥和地笑着,让我们每人出她两元作为参观的费用。我们惊讶,继而又慨然允之。穿行在她逼仄又老朽的木楼梯,看见:除了尘土,房子空空别无一物。
谁曾在这里休憩?谁曾在这里凭栏?谁曾在这里洒落欢笑?谁又曾在这里遗落穿透生命的叹息?
往者已矣,追者不再,三百年前那个殷姓女子早已埋在梅花树下。她的魂年年春天开放在枝端,风过叹息,雨过哭泣,然后无声落下,等待来年的期盼。她可曾知道那个见了她六次的男人还在遥远的北方,一个庞大而辉煌的陵墓中,由许多与她同样的灵魂陪伴,却也不曾忘却她发梢梅的清香,唇间茶的甘辛。
一个古村,遗落了久远的故事,关于王权关于金钱,却很少关于真正的爱情。临行时,老妪站在门边。夕阳西下,正照她多皱的面容。
我抢下了这个镜头。
她笑说:“拍照的人一直有,但没有人寄回来过。呵呵,也是,无名无姓的。”
我的心顿时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