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狂妄一次,对我不懂的事情来一番设想。
设想的原因,是昨天遇到一个人,刚从街上逛了灯会回来。问他怎么样,他无精打采地说:没啥,老一套,乱哄哄的,几盏破灯……
听说今年元宵灯会不同寻常。听说今天花了很多钱弄了不少花样。我走在街上,也看见花灯做成一人高的花朵儿,摆满街道。
因此我有了这个设想——
元宵灯会前三天以内,全城不亮一盏灯。
就像闹社火前五天,或者更久一点儿,让全城,让我们的大街小巷,不发出一点儿声音。让我们全体缄口不言,静坐一整天,然后听一个声音清亮的少女演讲。让我们在沙漠上赶路八百里,不喝一口水,然后遇到一条绿色的小溪。让我们被一个秦始皇逼迫着不分昼夜玩电子游戏,然后什么也不干,静静坐在墙角里发呆。让我们坐在劳斯莱斯轿车里堵车等待三小时,然后步行在空旷的寂寥的没有道路的荒野间十五分钟。让我们连续在满桌山珍海味的酒场上奋战一星期,然后回到姥姥的小屋里喝一小碗小米粥。让我们像我当年当知青的时候一样整个儿冬天天不亮的时候就在刮风的旷野里平田整地,然后突然回到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春天。让我们……
你一定猜到我的险恶用心了:我想让咱们一起过三个没有一根蜡烛的夜晚,好像回到羲皇之前的时代,万古窅窅,长夜漆黑。正好赶上天地阴沉,没有星河可以观赏,没有牛郎织女的虚幻传奇可以念叨,没有月亮出来引逗唐诗宋词元曲的韵律,没有人手提一盏灯笼赶夜路,没有书生夜读,没有半个和尚古佛青灯。也正好赶上冬天的三更,萤火虫还在遥远的地方朝着你的夏天仆仆奔驰。也正好是鬼魂们睡懒觉的季节,一丝萤火也不肯发射出来惊吓你那点用来吹牛的胆量。
好的,最好回到纯正的黑色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犬吠能给人一点儿安慰。只有熟悉的人一声咳嗽让你无比关切。只有打开想象的仓库你才可以熬得过睡觉前的寂寞。只有紧闭屋门才可以让你觉得踏实安稳。
最少也要回到阿克塞我那间寒假里没有一个别人的校园里的宿舍土屋的晚上十点半……
也许你可以点燃一支蜡烛,但贫寒的白屋别无长物,你惜物吝财到了无比自觉的程度,因此赶快灭了这一点烛火,用一个明媚的春天梦境去打发自己晦暗无光的时间。也许你可以凿壁偷光,就着富人家的墙缝读一页孔子的话语,因而更加坚信: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断电三天,城市夜夜发出早早的鼾声。夜总会关闭,K歌厅沉寂。街巷如郊野般安静。
三个黑夜如期而至,所有的人看了夜光表上的那一刻:晚上七点半,北京时间十九点三十分。你不再分不清昼夜。你不再指望不夜的狂欢。你跟哥们坐在黑地里无话可说——如果坐在灯火通明的网吧里,你们倒可以借着虚拟的血腥战斗场面屋里哇啦对着彼此乱叫的。你跟老哥们围着一只小火炉在外面吹着北风的单身宿舍里兴致勃勃地聊天,已经是三四十年前的往事了。你已经丧失了点一盏自制的柴油灯在昏暗中跟人夜话的本领。那些穿着故意在膝盖上有破一个洞牛仔裤的少年们先是在黑地里学几嗓子狼叫,呜哩哇啦叫不出新鲜的名堂,然后就钻回被窝了。要是有人像十五年前那个学音乐的少年一样,在晚上九点半躲在操场一角吹一阵小号多好啊。
三个黑夜让咱们见识了地道的黑色。或者有文化的人还想起了陶渊明,想起了老子描述的村庄: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很久很久没有谁跟谁不相往来了。人们挤在喧闹的超市、路口、酒场、职场、会场和消费中。在霓虹灯闪耀在城市每个角落的夜晚,你站在一座立交桥上看街道,就是灯火流淌的河流,川流不息。东边的急急忙忙奔向西边魔魔道道,南边的匆匆忙忙要赶到北边去寻寻觅觅。
你能忍耐这三个没有灯火的真正夜晚么?你开始真正记得爱迪生的好处了吧?你会想起小时候阿克塞冬天的夜晚,你跟四五个伙伴围着县委院子一根有电灯泡的电线杆,一直斗鸡,直到全县关灯的十一点半。
这时候,让我们开始一个真正的元宵夜:花灯如昼,霓虹绚丽。这时候让我们万灯齐亮,用辉煌的华彩照彻夜空。这时候我们走到灯火阑珊处,去凝望那寂静的地方一盏红色的灯笼。这时候一只街灯亮了,你的心也亮了。这时候的霓虹灯,才是你生命的霓虹。这时候所有的灯光都在闪烁感谢。
这时候我们通电了。
这时候我不再挑剔哪盏灯不好看。我会好好儿逛灯会,像朱淑真笔下的人物,像辛弃疾词中的人儿,像一千四百年前的逛灯会的李隆基,像一个真正的阿克塞六零年代的少年。
这时候才应该有一个元宵灯会来犒劳我。这时候我的心怦怦跳动起来,我抿着嘴,我憋不住一肚子的笑,我莫名其妙的兴奋,在一座几千人的灯火寥寥的戈壁滩小城里,感到很幸福。这样子内外澄澈的我,才配得上挂起彩灯的元夜。
想必在诗词里面描述的那些元宵灯会前,都有过类如三天断电那样的夜晚吧?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那种兴奋,你想找回来,就请你先为自己过三个黑灯瞎火的夜晚。
请你把漆黑的夜还给自己,然后去逛一个元宵灯会。
陶渊明隔着篱笆
递过来一盏漆黑的长夜
劝我饮下冰冷的寂寞
说
现在请你归去来兮
有一个盛大的元宵灯会
要在你漆黑的时间段里常年举办
给你闹三百六十五场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