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她是在老师的葬礼上。
她正与师母话别,脸上流露着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哀伤。
我跟随她离开,寻了家咖啡馆,两人相对而坐。她的坐姿端正恬静,乌黑的长发尾端微微翘起,妆容毫不宣兵夺主地衬托出五官的美。我不得不承认,与3年前相比,如今她更漂亮了。
“前阵子的事件没影响到你的生活吧。” 我知道含蓄毫无意义,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只需要每半年本人在地方社区进行登记就好,具体生活上并不受影响。”她不紧不慢地柔声回答。
9个月前,某顶尖大学研究生在实验触犯伦理危机被驳斥后,表面转移课题却仍在私下偷偷进行,最后导致17人死亡,并在社会上引起渲染大波。出事后,学校一片哗然,所有接触过他的师生皆表示,该生在学术活动中表现优异,平日待人又温和有礼情绪稳定。关系较好的朋友也鸣冤道,他生活习惯很好,而且很会照顾大家的感受,因此对于这一事件完全无法接受。网络上甚至调侃他是科学界的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只为追寻心中真理。总之,他不像一个纯粹的反社会人格。
在舆论一片混乱中,一个曾经引起无数纷乱讨论的身份再次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他是脑粒子受试者。
100年前,量子论假设意识是原子的组合模式,因此可以进行复制。过去的70年这个幽灵并没有消散而是随着脑科学的发展,终于在30年前取得了对脑死亡的突破性研究。真正开始进行小规模的医疗应用,是在10年前。对亲人来说,脑死亡的宣判无疑是绝望的,而更令人不可接受的是对生存权的竞价。尽管反对的声音滔滔不绝,也抵挡不住科技发展滚滚向前。
曾经在死亡公平性以及生命价值领域引发海啸般争议的脑粒子实验,在经历了几年暗潮汹涌的发酵后,裹挟着一件灭绝人性的惨案,再次以山崩之势占领着公共议题。
随惨案之后,相关的纠纷层出不断,有家属将政府脑科学院告上法庭,他们指责这群打着科学家名义的魑魅魍魉,让他们的孩子像被亡灵附身一样,彻底变换了一个人。他们坚持声称,当初那个孩子其实已经死了,如今这个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占据了躯壳的鬼魅。不过这场纷争,最后只不过沦为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出,因为无论从生物学上如何辨认,原告方的说法都是不成立的,受试者无论先前还是之后的各项指标都100%宣告着这是同一个人。
当然网络上永远不缺嬉笑声,有人调笑道这是经济学家的天堂,理性人假设终于走进现实,请将今年命名为经济学元年。
我的女朋友,在3年前遇到车祸后,生物脑宣告死亡,移植并入了包含她所有意识、记忆和情感数据的机械脑。
自那以后我时常在想,人类或许真的只是一台化学物质的运行载体也说不定,不然要怎么解释,仅仅是脑体性质的不同,她曾经作为一个人的生动情绪就像烟消云散了一样呢。
我怀念她初中时倔强生气的样子。
我怀念她高考后在满是青草味的公园里肆意欢笑的容颜。
我怀念她遭遇挫折沮丧地嘟着嘴的模样,以及和自己赌气般不服输的紧皱的眉头。
我怀念她和我争吵时含嗔似怒的眼神。
我怀念她初吻时眉眼娇羞,低头也掩盖不住的双颊的红晕。
21岁之后的她沉静得像不会流动的深海。
她更聪明,目标明确有高超的执行力。伴随着人类情感发动机的停止分泌,她的源动力来自于过往一切的记忆和认知。
遇到困难,她按部就班、层层剥茧,高效精准的找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待人接物,她不疾不徐,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的微笑,温和沉稳地令人安心。
她没有焦躁的时刻,总是冷静地旁观着周遭的数据,给出恰当的反应;仔细分析着事物的可能性,尽量沿着概率最大化的道路前行。
她说分手,因为她感觉不到爱情的必要性,这对于她想做的事既非必要又不明就理。
在一系列的纠纷与喧闹中,前不久出台了政策对脑粒子受验者进行统一的社会监督和管理。
我克制不住地忧虑起她的生活和安全,她告诉我,这是合理的举措,混乱并非无意义,死亡亦如是。
听后我不禁怨愤,她也会对别人表现出同样的“诚实”么?
她说不会。
我心中似乎燃起了一丝期待,但又随着她的话语冷寂:根据我的记忆和你所有的言行判断,你不会伤害我,因此作为个体的我和你之间,这是最有效率的沟通方式。
我看着眼前的熟悉面孔,她只是静静地笑着,却让我无比怀念。
比起死亡,至少她还在这里。
我很高兴我爱的人能够好好活着,但我的爱已经在她21岁那年随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