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的邮件我看了,这违背了原则。
毕竟,我曾经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有好奇心,不要轻易与人相交,不要让自己卷入是非,不要打乱既有的生活。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总是标榜所谓的探索、经历,鼓吹未知的新奇。难道平安到死不是最难能可贵和需要维护的娇弱奢侈品?在可控制的范围内不给自己找麻烦,不给厄运洞开缝隙,难道不是凡人应该遵循的法则。“君子远庖厨”,是阻绝命运的唯一途径,从源头避免,远离一切能在心里发酵的种子。
发件人是“人间寻欢”,——呃,真是矫揉俗气的名字。她发了四封邮件,时间间隔都是一两个月,最近一封邮件的是在我们见面以后第二天发的。依照习惯,我打开最近的那封——
“抱歉吓到了你,可能觉得我神经病。我忘了一点,我的确跟你很熟,可是你并不认识我。你别觉得我奇怪,我就是你的读者而已,我们的联系也只是你写我读罢了。实话说,我不爱看书,可是你的书我都看了,连网上发表的一些小文也找来看。看完了就焦虑,为什么你活得好冷静好客观好克制。原来以为你会是女学者一样的古板土气,见了面,真没想到你很漂亮……”
“我和你真不一样,我就像你笔下写的——‘莽撞、没规划,盲目的扎进生活,被动地接受风暴,从不考虑后果,或者不在乎后果’。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反思,觉得有点不相信自己了……”
“所以我想认识你,虽然不知道认识你后做什么。只是在焦虑中觉得你会平复我的焦虑,麻烦你跟我联系,看在我是忠实读者的份上。”
忠实读者?好像谁会在乎一样。
我盯着电脑看了半天,吸掉了半包烟。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吸烟,大概很久很久以前了,只记得很多个潮湿的雨夜在窗前吸,在回家的路上吸,在深夜写字的时候吸……我对烟没有任何形而上的认识,像对待一次性玩具,我可以玩它也可以随时丢掉它。我没有烟瘾,我对任何东西没有瘾,美食、性爱、香烟、酒精、看书、写字、玩乐……全部没有。在人前我从来不吸,没有人知道我吸烟。所以,当第一次见面欢欢无意给我递来一根烟时,我吓了一跳。
在关门闭窗的小小空间,半包烟的烟雾缭绕中,我又看到了欢欢那张脸,也终于明白当时自己见到她为什么会震惊甚至害怕。那是一张没有防护和伪装的脸,直白的欲望和执拗的劲头,像赤膊上阵的士兵,只准备冲锋陷阵不准备回头也决不防卫。那种直白的欲望不是欲求不满的中年人一边一本正经一边骚动不安,而是一个孩子般进行身心的告白,无惧无畏的勇敢。我曾经以为“禁欲”的人身上才有圣洁光辉,直到发现刻意的禁欲者身上都有“危如累卵”的紧绷,这种紧绷让整个人扭曲狰狞。
原来成年人的纯真是有的,欢欢就是。
我不怕在芸芸众生中隐藏,不介意泯然众人,也决不害怕那些自认为与众不同的人,只有庸常的人才会标新立异。可是我害怕欢欢,她的独特足以照清人身上的伪装和防护,就像在婴儿面前人们自感像落满了蛛丝灰尘的滞重旧物。
真是可笑,她怎么会把我稀里糊涂、胡说八道的东西当真?这些东西我自己都怀疑,就像吐出一口烟一样随意。只是,我又没资格嘲笑她,我还不是一样,哪怕看到叔本华的“厌女症”语录我都会受影响进而讨厌自己几分。
真头痛,我害了欢欢,我可能破坏了她可贵的纯真,这份愧疚感压得我难受。
看来我只得去修补自己造成的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