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我六岁半或是七岁的童年里那两个响亮的耳光,让我本该充满金色光环的童年色彩里掺了一道深刻的暗黑。这暗黑笼罩在我心间很多年,很多年……
那是一个春天,大约是农历四月,油菜花正开得烂漫。
我很清楚的记得,那个傍晚,我本来是闲来无事的。
当时我所属的农村,没有“幼儿园、学前班”一说,即便是有幼儿园上,傍晚那个光景,也必定是放了学的。
我是家里的独子,我头上是两个姐姐,只我一个是儿子。就连父亲唯一的弟弟——我的叔叔,家里也只有三个女儿。据说除了这个三个女儿,叔叔家还悄悄扔掉过不止一个女孩儿,其中一个是“兔唇”女孩儿。所以,弟兄两家,就我一个儿子。尽管父亲内心最宠的是二姐,但我这个儿子、家族的“单传”,因其“独特身份”,无形中享受了许多“优待”。比如,每每在傍晚时,我和姐姐的“必修”的家务劳动——“打猪草”,姐姐是需要完成母亲规定的定量的,起码是满满一挎箩,完不成回来是要“挨头子的”;而我,却可以在打猪草时“玩儿票”;再比如,有些需要姐姐去“真枪实弹”操练的诸如插秧、割稻子麦子、点洋芋等农活,我是可以象征性“混一混”就了事的。
所以,在那个日薄西山的春天傍晚,我的闲来无事是有些“历史背景”的。
那个傍晚,我吃饱了饭,穿着大姐穿完传给二姐而后又传给我穿的绛紫色单排扣旧西服,站我家门前狭长昏暗的小院坝上,对着低矮院坝前的一条堰沟,哼唱着从电视剧片头或片尾学来的东拼西凑、歌词乱扯的旋律,真的是闲来无事的,如果不是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这个不速之客叫亮子,他比我小四个多月,住在我家往西约二里地的“高头院子”。他比我矮,比我白,肚子比我大。据说他小时候肚子很大,他娘怕他肚子太大出问题常常用一条大手绢斜挎着肩给他系着肚子。在那个傍晚,他确实是个不速之客,一个让我现在想来还生厌的不速之客。
他拎着一个小圆提篓,拿一把打猪草的镰刀,贼兮兮的向我邀约。意思是他要去打猪草,让我帮他一起去打猪草。
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想明白他为什么会主动打猪草,因为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勤快到能主动给家里打猪草的人,而且他们家老子长期不在,就一个娘长期在家里操持着家务,尽管人手不够,他妈也不至于忙到、或者说困难到要靠他打猪草维持和供养喂猪这个农村家家都有的“事业”。现在推断,极有可能是他一时心血来潮,为了博取他娘的赏识或者信任,要赢得某个虚荣、表扬或者奖励,总之,他主动打猪草的动机大抵是“抓尖卖俏”的成分多。
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想明白他为什么要邀我和他一起帮他打猪草。事件发生的起初,我以为他是把我当成最信任的朋友而来找我帮忙。后来的分析里,我不这样认为。他之所以找我,以及后来整个小学、初中阶段他和我貌似最好的“朋友”、走得很近,其实很大程度上源于一个他的困难现实。
他在人际关系上和他娘在村里的处境很像。在我童年以及后来在村子里生活的日子里的印象中,他娘是个“好战派”,总是和别人吵架,左邻右舍几乎全都吵了不止一遍架。也经常有关于他娘的类似流言蜚语的声音在村子里的人的耳根子边飘来飘去,就连我这个小娃子的耳畔也未清净,原因不详(毕竟谣言止于智者,在此不多谈)。和他娘相类似,他和高头院子以及我所在的院子及其附近院子里的小伙伴都处不长久,经常闹矛盾、打架。所以,我这个打小秉承父母与人为善原则的“稀缺”资源,就成了他人际关系方面近乎唯一的“救命稻草”。
看着他求我帮忙的样子,我打心眼里不乐意。我自家打猪草我都是“随意”,凭什么我要帮你打猪草?而且单纯是为了帮你而没有我任何好处。我凭什么供你使唤?这些“铁骨铮铮、颇有主见”的念头在心里打转转,可是,这些念头仅仅是念头,对于行动力没有一点儿触动。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一点儿拒绝的勇气都没有。这个问题我后来分析了很多年,甚至上升到了心理学的种种理论高度,但当时的我面对一个不速之客、一个我不喜欢的人的无理要求,我居然一万个不愿意的同意了。
核心原因是什么?
不懂拒绝?情面关重?没有主见?老好人的懦弱?软弱的善良?家庭教育的缺失?当时家里的贫穷以及老是穿姐姐们传下来的衣服造成的自卑感……
再完全的分析也没有了意义,因为我在内心极不情愿中和他顺着我家右侧的上坡路、沿着水井梁子一路奔向那一片又一片开着金灿灿油菜花的梯田。因为凭着农村生活的常识,我和他都知道,那大片的油菜花下,必定藏着同样大片的、鲜嫩的、我回忆不起名字的猪草。那份鲜嫩,不光人看了生欢喜心,猪看了也会流哈喇子吧!
他选定了一块儿油菜花秆子长得极高的油菜田。秆子高,意味着更方便我们爬进去扯猪草,更容易隐蔽。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是,秆子高,人爬进去的时候,引发的油菜花秆子顶端的晃动更明显、更容易让田主人家发现。
我不记得我当时有什么“安全”方面的考虑,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我很卖力地给他帮忙,一趟又一趟地爬进高高的油菜秆子间,抱回一大抱一大抱的猪草,甚至干得比他更起劲儿。傻到甚至干出了成就感,进而得意忘形起来。人在得意忘形中忘乎所以的时候,也正是招致灾祸的时候。随着田坎方向传来的一声大喝,我的灾祸来了。是我的,不是他的。
“哪个在我田里?滚出来!”一个凶神恶煞而又有点似曾相识的吼声传来,我在瞬间神经紧绷,可能还有脸色煞白。
“快点滚出来”,又一声厉吠在我耳边炸起。我和他慢慢往出爬,我当时可能还有点颤抖。
爬出来时,傍晚的天光已经暗了很多了,但我依然清清楚楚看清了那张恶仄仄的、让我日后记了很多年的恶鬼一样的脸。彼时,那张脸像是要吃人。
“哪个叫你们到我田里来的?说!哪个?你们娘老子叫你们来的是吧?那我要找你们娘老子!”
这吠声一声胜过一声高。
接着,这由于暴怒扭曲到更丑的脸忽然移步到一棵折断的油菜秆子前,指着油菜秆子厉声吼道:“这是不是你们弄断的?是不是?快说!”这丑脸恶狠狠地盯着亮子,亮子马上带着哭腔求饶:“叔叔,我二回不了!我二回不了”!看来求饶奏效了,这丑脸立即把简直要喷火的眼睛狠狠的盯向了我,好像一条刚刚放弃猎食腐尸转而准备袭击活人的吐着长信的毒蛇。
“蛇头”看向了我,我这个“家族单传”哪见过这副丑恶凶残的嘴脸?我完全吓呆了,我痴痴地望着“蛇头”。“蛇头”和我对峙了几秒,突然伸出左手抓住我—— 一个六岁半或者七岁的孩童的、绛紫色的、旧的、本该女娃子穿的西服领口。他再次恶仄仄的吠道:“是不是你弄断的?是不是?”凶暴的声音在四月油菜花盛开的田野间回响,和这美丽的春天傍晚格格不入。
吼声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所措,我依然呆呆地看着这丑脸,嘴里竟然颤巍巍地挤出一个句子:“我们来的时候菜籽秆子就是断的。”
这句苍白的辩解刚落音,一个重重的耳光结结实实地甩在我的左脸上,一阵生平未有的灼热和刺痛迅速在左脸上扩散开来,耳朵居然也传来水库发电般的悠长的“轰鸣”声。
我一时间竟忘了捂住脸,任凭左脸“尽情”疼痛。
还没有充分感受这记耳光的触后感,又一记更为厚实的耳光飞来,落在左脸的同一位置。我的脸忽然不痛了,只剩耳畔持续传来的“发电声”和大脑的继续空白…..我甚至一时纳罕于左脸的忽然不疼。
若干年后,我知道了一个叫麻木的词。
丑脸似乎打完我了,可能怒火也发泄完了,或者,也许他心里还残留了那么一丝人味儿,觉得对一个六岁半或者七岁的孩童,下手确实重了点儿,那点残留的人味儿或许生发了“一指甲缝”的过意不去吧,他放开了我的领口,但没有忘记威胁我——“再敢来我的田里,把你腿打断……”
恍然间,我有点不怕了,脸也早就不疼了,我没有掉一颗眼泪。
一种我当时无法命名的感觉从心底渐渐升腾起来,这感觉就像我的脸被人踩在脚底下,来回在地上的污物里摩擦……
也是若干年后,我知道了有一个叫“屈辱”的词可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