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位平凡而伟大的父亲

    这是我一个文学朋友所写纪念父亲的散文,真挚的感情流畅于笔端。他的父亲我也是熟悉的,因此阅后久久不能释怀。现将这篇原创转发于此,以飨纪念。

            回望父亲和母亲

              (李西辉)

伟岸的山

        2022年1月16日凌晨四点多,家父在睡梦中驾鹤西去,不再醒来,此时,距离八十九岁生日只有一天。他素来不拘小节,干什么事都干脆利索,这次毅然远去,不委屈自己,也不多拖累家人。

      近年来,父亲身体江河日下,脑梗后遗症,肠、胃、肾多个器官功能衰减,饮食不振,几乎每过半年就要去住一次医院,各种检查、输液、吃药,干瘦的手背被针扎出大片乌青,久久不能散去。原本豪爽开朗,风度翩翩的他,渐渐变成了枯坐客厅一角,不说话,只是吸烟、喝水,然后又颤巍巍向卧室挪步的老人。子侄们去了,他颤抖着手给我们发烟,上大学的孙女回来了,他又会吩咐母亲:“老太婆,给愉子取几百元钱买吃喝。”像一棵逐渐枯萎的老树,生命的活力慢慢消失。对他的离去,大家心里应该都有所准备,但一次次化解危机之后,我们又都相信,他就会这样,呆呆坐在客厅,或是床上酣睡,再陪我们度过一年又一年。

      抛开近年来的衰老形象,父亲其实是一个洒脱的人,家里保存的老照片里,他呈现出来的始终是精神抖擞、英气逼人的一面,令我们四个儿子自愧不如。

村湮

    白岩河、平桥村和黎坪

        母亲第一次见到父亲时,还只有六七岁。那时,白岩河彭家院子远近闻名,外公们几房子弟好几十人,大锅煮饭,大队人马在山地里耕种。一个长辈去世了,按照习俗,需要请阴阳先生做法事。那天晚上,彭家院子灯笼火把,人声鼎沸,把两面山坡都映亮了。几十里外塘口来的先生身披法衣,念念有词,一个精瘦而眼睛大大的少年出场了,赤裸上身,光着脚牙,背上一束荆棘,飞快地上刀山(从一架绑着几把利刃的梯子爬上去)、下火海(从铺着一米多宽、一丈多长的炭火石中走过去),显得从容不迫。

      多年后回忆这一幕,母亲还笑着说,当时只记得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高高瘦瘦,很有本领,却没想到会和他成为一家人。而父亲,因为长期做党政工作,对这一段经历总是闪烁其词,讳莫如深。

      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在生小叔时难产死了,留下爷爷和三个未成年男孩(巧合的是,外婆也是在生最小一个孩子时难产过世,那聪明可爱的小弟也在五岁时突然疫亡,留下外公、舅舅和母亲三人,而爷爷和外公,也都未再婚)。为了活命,把没奶吃的小叔(幺满)送人,作为长子,只上了几年小学的父亲,就此告别学堂和童年,拜师学艺,在四乡里混口饭吃。

      上世纪四十年代,故乡塘口平桥村是一个群山环抱,遍布参天大树的村庄,也是乡公所驻地,白岩河等三条小河交汇,两座大户人家的碉楼醒目地矗立于瓦屋之上,很是气派。小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乡吏、团练,也有医生、帐房和私塾先生,但更多是担柴卖草的穷人。父亲曾在塘口街上,看见骑着高头大马路过的安汉先生。

      多数时候,那个瘦瘦高高、浓眉大眼的少年,是在田地里劳动,或是跟着师父走在塘口周边的夜路上去做法事。甚至偶尔还会背负褡裢和铜钱,带上干粮,冒着生命危险,历经十几天,跟随长辈翻山越岭去四川买私盐。这样的生活持续到十七岁,一个新世界拉开帷幕。因为粗通文墨,人又机灵,他被土改工作队录用,参加革命。第一站,就是三县交界的大山深处,西部开发先驱者安汉先生曾经带领拓荒的黎平垦区。

      父亲是穷人家的孩子,但他在深山里遇见了更加赤贫的人。有些人家,全家只有一条像样的裤子,谁出门了谁穿。当他敲开门时,只有男人出来接待,而那些饿得黄皮寡瘦的老弱病残,就细细簌簌地躲在包谷壳堆里,俗称“充壳子”。山里的路,荒芜而漫长,有时,为了走访一户群众,就需要黎明出发,天黑才至。晚上安排住宿,他睡过农家的牛圈、猪圈,甚至还睡过给老人准备的棺木。他说,睡棺木没有风,很暖和。当时山里还有零星土匪,土地改革还顺带着剿匪,作为工作队员,他也曾配过枪,那时正长身体,背着带刺刀的步枪,比他人还高出许多。

      而没有了妈妈的母亲,在彭家老院子里,像一株顽强生长于山崖的野花,在无人关注中默默成长。外公是个少言寡语的老实人,只知道在兄嫂的安排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舅舅也还是个孩子。有一年夏天,母亲身上长了一种毒疮,又不好意思告诉外公,疼得难以忍受,就在山野乱跑,看见阳坡里有一片被太阳晒得烫热的秧水田,就忍不住跳下去,把自己泡在秧水里,太阳炙烤着她的脸,在一片眩晕般的滚烫中,她昏睡了过去,恍惚中,似乎看见了妈妈和小弟,感觉自己也要死了。就这样直到太阳落坡,她才苏醒过来,奇迹般地,身上的疼痛减轻了。就这样,连续几天,她都在中午最热的时候,把自己泡在那片秧水中,然后,那溃烂的皮肤竟然痊愈了。

      她生得娇小,但却天然有一种温和慈善之美,因为从小在两个男人的照看下生活,早早就懂得了自强自尊,上学之余,农活家务什么都干,是远近闻名惹人喜爱的姑娘。

      母亲是十八岁到我们家的,结婚之前,还曾发生过一件趣事,当时还有位同龄人,也对母亲情有独钟。父亲已经是参加工作好几年的“老革命”了,处理纠纷、化解矛盾是家常便饭,他大大方方地把母亲和那个小伙子都约到黄官街上,买了瓜子花生一起看戏,谈笑自如,幽默风趣,一场戏结束,那个小伙子便不再出现,退出了竞争。而十八岁的母亲,温婉美丽的母亲,从白岩河来到塘口平桥村,在贫瘠而漫长的二十年里,以她柔弱的肩膀,代替父亲承担了照顾爷爷和二叔,以及抚育我们成长的重任。

        阳安铁路和油坊公社

1967年的某一天,正是ⅩXXX如火如荼的的时节,人们的情绪被狂热点然,到处上演着文攻武斗的疯狂场景。在黄官至塘口的苏郎关,XX派统领矿和联新派在这里对峙,其中一支人马在河边的坡地埋伏,随时准备对不速之客进行射击。

      已经半年多没有回家的父亲,衣衫不整,神情恍惚,急冲冲地望家里赶,却不知道已经被几只枪瞄准,就在一个年轻人跃跃欲试,准备射击的时候,旁边一个XX队员认出了父亲,他急忙阻止了队友,大声问道:“你是谁,干啥的?”父亲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埋伏圈,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回答:“我是平桥子的***,从白马公社回家探亲。”然后又背诵了几句“最高指示”才被放行。如果不是熟人认出了他,或者那几个年轻人认定他是对方的探子,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日子,他是走资派,一个村一个村地被游街示众,头上戴着一尺多高的尖尖帽,胸前挂着写有他名字被打了叉叉的牌子,有人故意使坏,把挂牌子的铁丝穿进他的肉里,鲜血淋漓。十几天下来,精神和肉体都达到了承受的极限,他曾在经过一个水库的时候,想几步冲过去,就此了结,幸而被一个长者察觉,好言相劝,他也冷静下来,想起远处在水深火热里挣扎的母亲,以及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那是一个注定被载入史册的特殊年代,人们在激情和狂热的怂恿下,理直气壮地释放了内心潜在的恶。而他身为基层工作者,因个性使然,注定成为受害人。

      半年未归的父亲,却两手空空,拿不出一分钱。母亲偷偷出去借了几碗米,一面流泪,一面做饭。记忆里,我们日常更多地是与母亲相处和交流,看着母亲在雾气腾腾的灶台前忙碌,为生计发愁。而父亲,始终游离于家庭生活之外,除了把工资按时交给母亲,其余时间基本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喜欢那些火热的场面,即便身处困境,也豪情不减。七十年代初,为了应对恶劣的外部环境,国家把一些重点企业内迁,三线建设如火如荼地展开。父亲从他主政的公社,组织抽调了一千多人的民兵队伍,参与修筑阳安铁路阳平关至西乡一段的建设任务,人们称他为李营长。我曾在父亲的藏书里,发现了一本记录阳安铁路建设者风采的书(类似后来的报告文学),里面有一大段以他为原型的故事描写,可惜,这本书年代太过久远,早已在几次搬迁中消失了。可以想象,在那个一穷二白却又充满激情的年代,他们历时几年寒来暑往,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经受住多少磨难和考验,终于修通了这条铁路。他应邀首批登上了试运行的火车,从阳平关坐到西乡,感受建设者和劳动者的喜悦。

        而母亲,在爷爷去世,二叔求学工作之后,独自在平桥村支撑整个家门。刚结婚的时候,她还是汉中卫校的一名学员,因为生大哥而辍学,后来又辗转几个乡村学校当代课老师,家里没人带孩子,只能回乡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耕种半山腰贫瘠的自留地,到公社缝纫社做裁缝,照顾一家人的生活。父亲遥不可及,白岩河的外公和舅舅,娘家的两位亲人,某种程度就成为她的外援和依靠,接济粮食,帮着做农活,孩子们去了煮鼎罐腊肉。三个哥哥也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大哥二哥课余去山里找柴,三哥在周边的田野扯猪草,缓解母亲的压力。

      1977年,XX结束,整个社会都洋溢着一种无法抑制的生机活力。父亲做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把我们全家从塘口搬迁至他工作的油坊公社。

    带着欣喜和向往,一家人终于在汉江边上的小镇团聚了。为了建房,变卖老家房产,又四处举债,烟瘾很大的父亲,有很长时间舍不得买一包烟。为此,上高中的三哥写信给蜀河当铁路巡道工的大哥,大哥赶紧把攒下的工资如数寄给母亲,以解燃眉之急。

        四间宽敞明亮的瓦房矗立在田野中间,已经在照相馆上班的二哥给全家人照像,每个人都发出了来自内心的笑。转过年,堂弟成为第一个在新房子过满月的人,再后来,哥哥们陆续结婚,一个又一个新成员来到家中。

远幢

     

            汉水银梭、小娃

      父亲虽然从政,却性情直爽、个性鲜明、体贴群众,缺乏察言观色,和上级领导和谐相处的迂回艺术。他曾经拿出工资,热心帮扶渔营村的一个残疾困难户,逢年过节还带到家里来吃饭喝酒;也曾为了如实上报粮食产量和洪水灾情,和主管县长在电话里相互骂娘。因此,始终徘徊在基层,辗转多个乡镇,最后从蚕茶果技术指导站退休。

      八十年代,从镇巴的“秦巴雾豪”开始,汉中各县相继研制名优绿茶。父亲一直参与和关注农村生产建设,虽不是专家,却先后组织了“汉水银梭”等优质茶叶的研制,密植茶园、品种改良的推广工作,“汉水银梭”还荣获农业部颁发的名优绿茶殊荣,他作为代表进京领奖。

      小时候,我很害怕父亲,不知道怎样和他相处。唯有一次,是个夏天,父亲骑着二八永久加重自行车,带着我去汉中办事,我斜坐在前面的杠上。在城里吃过饭,返回时经过汉江大桥,就兴致很高地带我下河游泳,只有五六岁的我,既高兴又害怕,他笑着托起我,一边安慰鼓励,一边在水里缓缓慢游。那时的汉江碧绿澄澈,那时的天空多么蔚蓝。

        1993年,父亲退休了,一下子变成闲人,让精力旺盛的他很不适应。当时有个词叫下海,许多人办了公司,想请他去帮忙,做顾问和高参,他也曾心热地去顾问过,最后都不了了之。其实可以想像,那个年代所谓企业家,大多是些刚刚洗脚上田,摸着石头过河,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江湖人士,固然说得天花乱坠,最后一个个宏伟的项目无法落地,也让他发挥余热,挣一点闲钱的想法成了泡影。

      也许,直到我女儿出生,父亲才终于找准了定位,做一个慈爱的爷爷。他在自行车后座绑上童椅,每天出门把小孙女带上,走街串巷,和熟人聊天,逛上几个小时,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吃饭。

父亲晚年,办了两件很重要,也很漂亮的大事。一是寻找回舅舅家走失的弱智小娃,再是修订了塘口李氏家谱。

2004年春季,舅舅家的两个孩子结伴去新疆打工,在宝鸡换乘火车时,有点弱智的小娃,误上了车次,走失于茫茫人海之中。得到消息后,已经七十多的父亲,先后到宝鸡、西安等地沿途帮助寻找,却终无结果。那年六月他经过西安,顺便来看我,我们讨论了小娃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感觉难度太大,决定暂时先回家。那几天,我陪着他去了大雁塔、海洋公园等地,他依然兴致不减,精力充沛。走在大街上,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感觉八十年代著名影星杨在葆、达式常等,可能在现实生活里也不过如此,甚至精神面貌还不如他。

      憨憨的小娃,就这样再无消息。过了差不多一年,一个来自四川的电话打到黄官派出所,说有一个宝鼎村的小伙子在当地打工,但智力有点问题,说不清楚家里具体情况,希望这边核实后,能派人把他接回来。

    小娃有消息了,大家都很高兴,但那边具体什么情况?会不会刁难或者索要经济赔偿?谁去接他合适?还是父亲,自告奋勇前往,大哥和我都有意陪他去,但他很自信地说:“你们都在上班,还要请假,就别去了,我前些年经常出差,路线比较熟,有什么情况电话联系。”那一刻父亲很兴奋,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件值得去做的事,他神态轻松,两眼放光,像一个即将出征的老战士。

        父亲一路乘火车、换汽车。风尘扑扑走在陌生的小街上,当他推开磨坊的门,看见几个在灰雾和嘈杂声中忙碌的背影,刚试探着叫了一声,灰头灰脸的小娃就扑过来,喜极而泣。原来在一年多前,小娃因为上厕所,误上了开往青海的火车,当他走出车站,面对茫茫戈壁的时候,忍不住放声大哭,引起了一个四川大叔的注意,但小娃没有身份证,也始终说不清楚家乡是哪个地区哪个县,出于同情,大叔就把他带回四川老家,让他在当地打短工。小娃没事时经常说的黄官、宝鼎村两个地名,终于在好心人的多次查寻下,得到了确认和落实。

      想像中的刁难并不存在,父亲请帮助过小娃的乡邻吃饭,给收留小娃的一家人购买礼物。回家后,他没有提及过程的艰辛,只总结了一句话:“天下还是好人多。”

小径

                                                                            家  谱

“东南沛本厚,西北(汉)发祥长;大有恒丰泰,嘉酞兆永昌”。这是平桥村山洼里一个长辈墓碑上刻着的几句话,也是塘口李家子嗣的字牌,揭示了我们家族的秘密。

      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我在父母的卧室偶然发现了一卷发黄而且严重损毁的书卷,如同传说中的武林秘籍,纸是一种珍贵的桑蚕质,摸上去软软的,翻开来,是竖式楷体的毛笔字《陇西堂记-李氏族谱汉南支脉》。那一刻,一种神秘而旷远的情绪笼罩了少年的我,循着泛黄纸卷的模糊字迹,仿佛看见先辈们扶老携幼,跋涉山水,清瘦而执着的背影。

      纸卷记录了我们这个家族的大致脉络。明清之际,因为战乱频仍,既迫于政令,也为寻找生活出路,“湖广填四川,四川填陕西”,无数个家庭迁徙、裂变,从遥远的岭南,到楚水蜀山,再到秦巴深处,李氏的这一支,历时几代,从广东昌乐县到四川成都府,康熙年间来汉落户,一处濂水,一处塘口陆坝,就此繁衍生息,开枝散叶。 

      父亲退休后,为打发时间,萌发了写回忆自述、故乡轶事的念头,他戴着老花镜,像专业作家一样翻阅资料,在方格纸上奋笔疾书。也许是见我偶尔还在报刊上发表豆腐块文字的缘故,竟然很谦虚地和我探讨起布局谋篇,内容取舍等技巧,写了自述初稿后,还让我帮他订正修改。那时太年轻,沉迷于先锋文学的魔幻和剑走偏锋,对这种朴实文字竟没有看下去的热情,我敷衍说,可以考虑把个人经历和家乡轶闻分成各自独立的两篇文章来写,这样主题集中,脉络清晰,便于阅读。他很认真地按我的建议进行了大幅修改,并分别自费打印成册。

      与此同时,他开始审视那个残卷,下决心整理续写家谱,为后辈儿孙做点事。我却觉得,我们这一脉李氏,大都散居南郑,少部分迁徙外地,虽偶有出类拔萃人物,但总体上都是红尘中凡人,好像并不值得劳神续笔。但看着他每天打电话,走路或坐车去各处求证某人某事,甚至到网上查阅资料,并打印出来,和我们探讨李氏渊源,内心禁不住阵阵惭愧和自责。

      就这样,前后差不多三年,父亲终于把他能掌握的族人信息都记录下来,还在序言里对家族渊源进行了客观探讨。那些散落在模糊记忆里的同族们,许多已是相见不相识,甚至相隔遥远,却终因父亲的文字,得以在纸上相聚。大家同根同源,从偏僻山乡出发,像无数颗种子,偕风带雨,跨越山河,向陌生的远方迈进,或曾在某个聚会里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但一转身,却无缘再见。也许,我们这个乡村人家,最终会像《百年孤独》里马孔多镇那个沉默家族一样,在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风中,消失于茫茫尘世,但父亲挽留亲人们的努力,绝非全无价值。

绿野

                                                                        清  明

      这些年,每逢清明前一周,我们都相约回去祭祀,最开始是二三十人的队伍,后来,人员有了微妙变化,今年多了你,明年少了他。大家站在儿时的老街上,相互微笑交谈,给认识的老邻居发烟,然后分成两路,背上香蜡、纸钱、鞭炮,给长眠在故乡的先辈们扫墓。

      体力好的从街后沿山路而上,这里从山脚到山顶,长眠着几位爷爷、奶奶和叔婶;另一路由族中长辈指引,女士们走过拱桥,去丁家河湾祭拜更久远的先人,顺便踏青,采些折耳根。

      三月春风浩荡,吹开了山顶的雾霾,吹醒了树木花草,从平桥至白岩一段,众山环绕、田舍俨然、河水澄澈。苍翠的青山大都没有名字,只安静地望着天空;白岩河、丁家河、云河三条小河在山脚的小街交汇,奔涌几十里后,和喜神坝下来的另一支流汇聚成濂水河,一路向北,更多小河从两河、新集沿途欢唱着加入,流过高山,流过日月,最后在中所营汇入汉江。群峰与河流之间,狭长错落的谷地形成了小街、梯田、屋舍,苍茫而略显沉寂的背景下,金黄的油菜花却突如其来地从坡坎,从房前屋后,从人迹罕至的山腰盛装涌出,在田野山间溪流旁尽情怒放,它们开得灿烂,开得热闹,也开得寂寞,好像走在村路上的母亲和姐姐妹妹,又好像一往无前转瞬即逝的青春。每年这个时节,站在小街背后的山巅,看见这铺天盖地的金黄,看见棋子般散落在山林的瓦屋,看见远处渺小的行人,都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在一个节目里,主持人白岩松深情地回忆故乡草原满天繁星的夜空,回忆父母,他说:“父母是我们和死亡之间隔着的一层垫子,父母在时,觉得死亡离我们很远,父母不在,垫子被抽走了,我们不得不直面死亡。”

少年的父亲从这里出发,少年的母亲从更远一点的白岩河出发,少年的我们也从这里出发,都一步一步走远了,慢慢地,只剩下对家乡的回望,到我们的下一代,连这回望都已不在,平桥村于他们而言,已经只是一个陌生而普通的地名。

      今年清明,因为疫情,也因为父亲已经长眠在城市边缘,我们没有回去。走在咋暖还寒的街道上,看见有人叫卖新鲜柔嫩的椿芽,那来自山野的清香,让我突然想起平桥村四围沉默的群山,不舍昼夜的河水,以及正在坡地间奋力绽放的油菜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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