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成都终于从不阴不阳的暧昧秋季过渡到稍显冷酷的凛冽初冬。气温降至十度以下，晚上从地铁口出来，脖子上都是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顿觉寒风刺骨。很快将要迎来长达一个季度的蜗居状态。
在彻底进入凛冬之前希望能有一次近郊的远足。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没有满意的地方。偶然看到绵阳白马王朗生态保护区的宣传图集，很动心。这个以保护大熊猫等珍稀野生动物的自然保护区东南面接平武县白马藏族乡，东北及北面与九寨沟接壤。原始森林郁郁葱葱，野生动物种类繁多。是尚未被过度开发的清净之地。很久没有踏足这样幽辟的地方，心里暗暗盼望可以遇到心仪的小松鼠小熊猫，哪怕是一只在草丛中窜动的野兔，也能叫我这个“深居简出”的城市人欢呼雀跃手舞足蹈。
人一旦脱离自然太久，身和心都变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 只有切实地与山川河流置身一处，那种与天地同在的圆满喜悦，足以疗愈一切怆痛心疾。这个小的自我，原本就是不足为道的。
很快准备好一个小号行李箱，一个随身的背包。装上冬天的羽绒服和耐磨防水的牛筋底马丁靴。两个保温杯，分别用来装白开水和提神醒脑的咖啡或者茶水。买了一袋暖宝宝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又从小超市买来四条散装费列罗抗寒抵饿。给猫咪的食盆里准备好充足的粮食和饮用水，准备好它们独自在家所需要的所有东西。收拾停当，在一个星期五的清晨整装出发。
天气尚好，到达住宿点已是下午五点，开始下起夹着雪花的小雨。气温很低，空气干燥凛冽。在接待区的卫生间上厕所，被告知厕所水已经结冰，暂时停止使用。于是折返去接待站的办公室换上长及膝盖的连帽羽绒服。一边烤火一边等待酒店的车子过来接我们进寨子。接待处的服务人员告诉我们这个时候已经看不到满山的红叶，王朗已经开始下雪。如果运气好，第二天一早在徒步区也许可以遇见外出觅食的大熊猫。但是这些野生动物并不像峨眉山的猴子那般习惯了与人类相处，要小心不要惊扰到他们。听见这番言论，我的心马上定下来，更加确定此行不虚。
六点之前酒店的车子准时过来接应我们，司机是寨子里的藏族人，皮肤黝黑，穿一件深蓝色羽绒服。看不出藏人的样子，说普通话和四川话。一路和我们聊天，说过两天寨子里有人要结婚。如果要玩就玩到婚礼结束。山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子，他摇开小面包车的窗户，开始抽烟。我有点晕车。从早上出发到现在，几乎坐了有将近7个小时的车，其中接近一半是蜿蜒崎岖的山路。此刻即将接近白马藏乡，他的行驶速度愈发加快，在山路上飞速地绕过来绕过去。我生怕自己吐出来，赶快从包包里找出事先准备好的藿香正气液服下。不一会儿胸口猛烈的窒息感被压制下去，渐渐缓过劲儿来。
车子驶进驻地，还有十几分钟就要日落，终于在天黑前安全抵达目的地。寨子里的人很少，像这样的周末，加起来也只有十几位客人。我们在这里唯一的一家餐厅内吃过晚饭，就回到酒店客房收拾东西准备休息了。
这里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地方，太阳一下山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连路灯也只有孤零零的几座立在酒店大堂门口。唯一的小卖部内被几个游客买光了所有的零食和方便面。我想第二天进山又要坐车，并且山上没有吃饭的地方，本来准备买些方便面和藿香正气液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又没了着落。捶胸顿足一番，只得厚着脸皮找到酒店前台，腆着一张脸夸张地演绎着晕车的折磨，又说自己很不舒服，能不能帮着问问酒店里谁有藿香正气液，我可以付钱买。那个年轻的白马族女服务员显得非常友善并且配合，立马打电话帮我问山下县里的朋友。很快就沟通好，说第二天早上会让她朋友送来。我说多少钱，她说五块钱。我说你朋友开车上来一趟没关系吗，她说他本来也要送客人上来，顺便稍一点东西没关系的。我说好，明天一早我来找你拿。
八点，百无聊赖。山里一片死寂。房梁上有小动物窸窸窣窣窜动的声音。我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窗外萦绕着缥缈雾气的迷离山野。还是决定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屋子里的暖气很足，不一会儿室内温度就上升到接近二十摄氏度，人很干燥，浑身燥热发烫。用自带的保温杯喝了一大杯烧开的自来水，然后摸索着爬到床上，把面前的窗户微微拉开一个小缝。闻着山野里空旷寂寥的寒气，闭起眼睛静静等待天亮。
第二天很早就被一阵热烘烘的烦躁感催醒，天还没亮，只得爬起来开窗换气。喝两口水，然后接着睡。翻来覆去，好容易熬到六点。赶紧钻进卫生间快速洗个淋浴，鼻子已经有轻微的出血。终于有一丝水汽的滋养。人像一团发皱干瘪的硬纸团被投进冒着温润雾气的热水里，很快就柔柔地舒展开来。
景区内售卖的门票价格不算太贵，并且包含上山及下山的观光游览车费。早上九点，准备好随身的背包，带上一小盒藿香正气液和事先准备好的巧克力坐上游览车。天空依旧不甚明朗，雾气深浓，在旷野里呵出一团又一团的白色水汽，手心冒出湿冷的汗水。因为没有休息好，身体略微有些虚弱。
路边有偶然经过的野生牦牛，个头不大，一只一只成群结队，走路的速度缓慢。看样子它们长得很好，有着光洁的皮毛和敦实健硕的后腿。腹部圆滚滚，不知道是有怀孕的母牛掺杂其中还是吃得太好，看起来憨态可掬。胖乎乎的让人想要上前摸一摸它的前额，望着它的眼睛说一会儿话。看着它们安然悠闲的模样，心里面非常宁静，有一阵暖流缓缓升起。人的眼神，也会不自觉地变得温柔。
进山的过程顺畅无阻，因为游人稀少，这里见不到其他景区内大量的白色垃圾。没有人在这里吃东西，连小卖部也没有。在人行步道上行走，有细小的雪花飘落脸颊。原始森林一望无际，一路经过湿地，草场，小溪和栈道。只有风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和脚步带着节奏踏在地上的咚咚声。偶尔停下来观望，看到离自己很近的一颗大树一滴一滴渗出琥珀状的树脂，用手去摸，已经全然凝固成一小颗一小颗的硬粒。或许是因为下雪，没有看到有任何野生动物出没。听人说只要天气暖和，到处都是动物活动的痕迹。
我在地上随手捡起一颗掉落的松果，想要带回家给自家的龙猫玩耍磨牙用。攥在手里想了一会儿，还是把它放归原处。这样脱离世俗的地方，并不希望因为自身的介入而改变它的一分一毫。一切只愿保有原本的模样。人，应该和偶然经过的风一样，见识过，领略过，却从不留下痕迹。
正午时分，终于停止下雪。太阳一出来，所有的阴冷一扫而空。天高云阔，人也跟着振奋雀跃。在山里走了半天，一点不适都没有。反而越来越精神，开始细看溪流里一颗一颗不规则的小石子。冬季开始枯萎凋败的植被，层层叠叠的金黄色落叶，以及远处覆盖白雪的绵延山峦。这深深的冬季密林。
从小溪的一端沿着一截一截的圆形木桩一跳一跳地跑到另一端去。感觉自己仍是四五岁的小女孩，这样天真，无拘无束。留起齐耳的短发，在小溪边放下纯棉布的小碎花裙摆坐在一块开阔平坦的大石头上笑颜如花。那是多少年前的自己。这清澈明净的潺潺流水。如果可以，为何不做置身其中的一颗色泽明净的小石子。又为何不是蹿动于丛林中的一只活泼灵巧的松鼠，终日活跃于广阔的自然。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如何才能够洒脱自由地坦然度过一生。这颗脆弱的幽居于人类驱壳的过分柔软的心。
寨子里的藏人说。年纪轻轻，就应该放开膀子到处云游四海。
他们在王朗开设藏家乐。旅游淡季人烟稀少，不用务农，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每天玩，自由自在。我说，没钱了怎么办。他说，没钱也可以很快乐，有温饱就可以了，玩不需要花太多钱的。只要你懂得怎么去玩。
我们笑笑。保持沉默。
想起很小的时候在语文课本上读到的一首诗。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中。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花落飘坠的一丝芬芳。如果没有一颗空寂的超脱于尘世的心，如何能够捕捉得到这一瞬间幽微缥缈的情愫。
嘘。不要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