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大概没多久前,你还想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吧。
你住在一片陈旧的老居民区,旧到下雨漏水,墙掉皮裂缝,暖气聊胜于无,年年要烧电暖。旧到打记事儿起,年年传言拆迁,终于还是没抗过你离家的四年。
每天从这片低矮的红砖楼中间,你骑着一辆被自己糟践得直线都走不出的破驴,颠啊颠啊出来。
你还记得小学的时候,自己在一所差不多的小学,考着差不多的成绩,试着考过当地最好的初中,却差的多的多了。
于是图家近,你去了差不多的中学,从第一次考试,考了差不多的名次,爬啊爬啊,熬成了承载着名声不怎么样的母校翻身希望的那一小撮。
你想,这日子过得,差不多得了,在不缺篮球和电脑游戏的日子里混成那一撮别人家的孩子,还不错了。
后来升学,考着差不多的成绩,确实差不多啊,三分或者五分?总之听大人们说,还有什么择校费、三限生之类的道道儿,于是侥幸又顺理成章的,进了当地最好的高中。那个差不多的分数吊在车尾。
于是你看了看班主任手里的名单,想,这不能叫差不多了,这差了太多,不行。咋办?赶。
花一年时间,名次爬到了之前的零头。
对着镜子,你说,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那面镜子是你妈的梳妆镜,不小,但矮,只能照到你胸口。
你只好卸了挺胸抬头的劲儿,弯弯腰,又指着镜子里的人说,哎,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这时候你发现,眼珠子瞪得没有李云龙大,有点莫名其妙的小失落。
再后来,一句任性的“我愿意”,送你进了文科。两年间,你像偶尔被杂物扰乱的齿轮一样,不严丝不合缝地运作,但总归是差不多混进了前面的那一波。终于憋出个差不多的分数,考了个差不多的大学,选了个差不多的专业。据说国内领先,你说,那应该差不多了,管他喜不喜欢,反正除了最想去的学校最想去的专业,其他的,都差不多了。
你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你知道,一路至此,你终于爬上了一处差不多高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位置。
你抬头看了看满天星宿,说,差不多得了,何必跟天上的星星过不去。
于是在人生至今最自由最放纵的三个月开始之初,你猜自己差不多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你想,一个人最自在,要浪遍天下,这样之后再手绘中国地图的时候,可以在图上加许多许多叉叉。“这个叉叉这里有山,好看,那个叉叉那里有水,好玩,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叉叉这儿有好吃的,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叉叉徒有虚名,没意思”。
你想,最喜欢的球星受了重伤,怕是再也不复当年,你要去接过他的权杖。你想把偶像带回世界之巅,指着他说,THIS IS YOUR HOUSE.然后低头看看总冠军戒指,心说这玩意儿挺贵的吧,我是留着给自己将来求婚用呢?哦,算了,那会儿你还是光棍儿。还是卖了它攒钱凑个上海的小房子的首付吧。你去过上海,觉得那儿还不错,挺繁华的。后来又觉得也许还是北方的环境更适合自己,先不急,放放。可这一放,上海的房价就放了假,唉,无所谓了,反正也只是你在瞎想。
你还想骑在东非大草原的树冠上看角马迁徙,想躺在新西兰的草地上看传说中特别好看的星星,你想,,,
得,白想了,最后的最后,你报了驾校,花四十几天考了个驾照。又接了几份家教的活儿,打着高考高分的名头拿着从班里电脑考出来的一二三轮复习PPT有一搭没一搭的教人家怎么应付考试。你还弄了支吉他跟同位学,至今水平依然停留在小星星。
临了,你翻翻自己的钱包,就这样吧,没有打满地图的叉叉,没有用总冠军戒指换来上海的小家,没有上手就来挥洒自如的吉他,也没有星星和角马。但是,小几千块进项,加上一本卡了无数人两三年的驾照,这三个月过得,也还差不多吧。
新的九月,你提着差不多够用的行李来到这座滨海小城,陆陆续续差不多补齐了各种用品。
你上着专业课,仿佛又回到了只认识八个字母的初中英语课堂,你挣扎了几下,想,算了,这不是我的长项,差不多得了。
好在你运气一直不错,遇见的老师和朋友都远远不止差不多。然而从进校门起至今,或许就没做对过几件事,也好像没做错过几件事。别人说起你时,一句“他是个好人”,成了你最骄傲的评价。
你庆幸,十七岁时许下的愿望,至今都一直有人帮你实现。生日那天,你没有许愿家财万贯,没有许愿万人之上,你抬头,双手合十,对着星星说,希望身边和心边的人,偶尔能想起,曾经遇见过一个瘦瘦的高个子,他是个好人,希望他们能因为我的存在,境遇更好上哪怕那么一丁点点。
你真他妈的幸运。至少你至今还算善良。
时间过得飞快,新生 大一的 学长 老学长,你的前缀一直在变。
你参加了差不多拼凑起阵容的篮球队,跑了差不多挤进决赛的运动会,做了差不多混个院奖的实践活动,去了海对岸差不多的大学交换,过了差不多闲死了的四个月,回来补考刷了几科差不多的分。
转眼要决定未来了,你想,一个便宜九八五的本科学历差不多够了,又没有真正想学的专业,所以不考了。
机缘巧合坚持下来的一份实习,累点是累点,不过怎么说也是专业相关,偶尔能从内容里找点乐子,还拍下不少兴趣相关的资料。一群同学在一起,干活的间隙有说有笑,督工是亲学长,陪你们一起加班。前前后后将近一个半月,努力点拿个大几千,轻松点也足够把下半年生活费,出门浪一圈儿,以及跑几个城市面试的路费给备下了。专业兴趣报酬都差不多说得过去,一份实习,能到这地步,不错了,知足吧你。
有一天,你加班儿累了,早早冲个凉水澡在床上瘫着。
你算了算,自己的劳动力,出卖得不金贵,也不廉价。
你又想了想,自己对这份工作,虽不热爱,也不讨厌。
你说,算了,凑合过吧,不想了。
毕竟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辈子也无非是在凑合。
毕竟这世上真的有很多人,只是活下去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就这样吧,要啥自行车啊。
可是你突然想起个事儿。
你可是魏来啊,你可是曾经想变得很厉害的魏来啊!现在你在干嘛?
你失约了啊!混蛋,你失约了!
你这辈子最讨厌最不容忍自己的事儿不就是失约吗?你就这么认了?
你吓得没了睡意,连滚带爬,跌下床,摸黑照镜子。
你想看看自己还是不是那个心比天高的傻瓜。
你疯疯癫癫一惊一乍的样子真蠢,果然挨骂了。
你看见镜子里的人,瞪着惺忪的睡眼,但这回镜子够高,不用弯腰了。他指着你鼻子,说:
魏来,你活得真凑合。
你活得,真他妈,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