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老汉有着一张温和苍老的脸,一对宽长的耳朵,贴在他那消瘦的脑袋上,显得异常不协调。但都说长耳朵的老人都长寿,刘老汉不想要长寿他只想和他那美国老婆在一起。刘老汉养着一只健硕的土黄狗和一只慵懒的黄猫,无论是在田埂上,还是老榆树下总能看到刘老汉的身边跟着那只健康的黄狗。
那些年偷狗的事件时有发生,但刘老汉的黄狗就算独自走在大街上也没有看它有丝毫伤损,可能是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刘老汉这个人是个厉害角色,就怕刘老汉干傻事。
十年前刘老汉那美国老婆死了,村里人都不让刘老汉葬在村里的山头上,都说一个美国人就应该滚回美国去,为此刘老汉做了一件震惊十里八乡的事。事后的好几件事也都让村里人永远的记住了刘老汉。
当年,刘老汉的美国老婆在春天里去了,没人知道因为什么病。只知道前一年的寒冬里,刘老汉每天往林子里钻也不怕山上的野猪,大伙都说刘老汉是在找毒蝎子,可是寒冬里哪还有毒蝎子,有的都躲进了石洞里冬眠去了。要找夏天还好说,只要等太阳一落山,打个手电往林子里一照总能发现几只出来找食的,但寒冬天里只能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的搬开也许还能找到一两只。
那时,只见刘老汉每天天刚擦亮就提着一个小布袋和火钳往林子里钻去,刘老汉的美国老婆则躺在炕上要走走不了,喝口水都难,但这一切刘老汉都早有准备前都把东西准备在炕头上伸手就能够到。一到中午刘老汉就又准时从林子里钻出来,被人问他问什么你时间掐得这么准刘老汉只笑笑说有太阳这块手表怎么会不知道时间。都说人越来越成精,刘老汉总能给人这样的感觉,寒冬天里常人能找到一两只毒蝎子就不错了,但刘老汉一个上午就能捉到十几只,下午刘老汉便不再进林子守在他的美国老婆身边照顾她。
捉蝎子一直持续了一个寒冬,但刘老汉的美国老婆还是在了第二年的初春里。刘老汉总对别人说:“她在春天里走的挺好,我要是也能在春天里去了我也甘心,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永远活在春天里了。”
听说刘老汉看到他的美国老婆快要咽气也想上吊跟着去,要不是那个美国老婆临死和刘老汉发毒誓让刘老汉好好活下去,也许刘老汉也在那个春天里去了。村里人知道刘老汉的美国老婆走了都跑到刘老汉家里,村里没一个人同意刘老汉把他的美国老婆葬在中国的土地上,都要求刘老汉将他老婆火化了。听说火化了人的灵魂才会回到美国,要是埋在黄土里灵魂就永远留在这里了。刘老汉不想他的老婆离开,所以他是铁了心要把她葬在自己身边。
为此刘老汉和村里人闹开了,村里人开始嚼刘老汉的舌根说刘老汉当初自告奋勇的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却中途逃了回来还带回来一个美国女人。现在美国女人死了还要来污染中国的土地,村里人对美国人的嫌恶就像看到一个穿着和服和木屐背着小枕头的日本女人一样。刘老汉每每听到这些总是不吭声,低着头抽着自己卷的纸烟,烟丝在他手指间搓成圆锥形小心的放在适当大小的报纸上,手指习惯性的在嘴里抹点唾沫濡湿报纸好让纸烟不松。刘老汉抽烟不用打火机只用火柴,说是火柴烧出的火才香,嚓的一声一股硫磺味扑面而来接着便是一股浓郁的烟草香,烟笼罩着刘老汉像是将别人屏蔽一般。
刘老汉拗不过他们,当场扔掉烟头冲进家里拿出一把雕花的菜刀咔的一声,当着大伙的面便将自己的左手食指剁了菜刀丝毫没沾半点血,但刘老汉的断指处却如同漏水严重的水龙头源源不断漏出血来。不知道是那股血腥味唤醒了大伙还是被刘老汉的毒手震醒了都不再说话,大伙从刘老汉的家里扯了块白布将那根断指包着送去了县里的医院重新接上。
虽说刘老汉当时六十几了流了这么多血,就算换一个年轻人也不一定能二天就忙活开。但刘老汉不放心,接上了手指便回了家他要亲自料理美国女人的丧事,他知道要把她葬在哪最好,村里人不再多说什么,本有人说要帮刘老汉的忙但刘老汉拒绝了,怕脏了她。在刘老汉心里除了自己能碰她以外谁都不行,她是天使,纯白的没有任何瑕疵。
刘老汉把那个美国女人葬在了一个山坡上,视线开阔,野花环绕。坟边刘老汉种上了一圈的芍药,大红的芍药开放时总显得那种孤坟不孤单,鲜红的芍药总是骄傲的开着,谢了也总是掉到坟上为美国女人留住最后一点春光。
(二)
刘老汉在那个美国女人死后养了一只小黄猫和一只小黄狗,从进刘老汉的院门的第一天起刘老汉就给它们加冕了一根红流苏。鲜红的流苏飘荡在它们的胸前,就像刘老汉断指上的血。有人问刘老汉为啥要给它们戴流苏,刘老汉只淡淡的回了句:“因为他喜欢。”也不知道是说猫狗还是那个美国女人。
说来奇怪那个美国女人也来了二十年了但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直到去了也没能给刘老汉留下一个一男半女,但刘老汉也不在乎反倒对她越发惯着。村里女人都说那个美国女人命好,刘老汉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再看看自己如何命苦每天起早贪黑不说还要被自家男人作践,都拿刘老汉做标榜说教自家男人。
美国女人再村里的这二十几年除了春日里跟着刘老汉去田里以外从不露面,她坐在田埂上看着刘老汉干活,眼里的柔波总让刘老汉越发奋力干活。她喜欢春日里采一束野花插在土陶罐里,算是一个为这么一个灰扑扑的院子增点色彩。
大伙都很好奇刘老汉是如何和一个美国佬交流的,美国女人说洋文大伙都竖着耳朵仔细听刘老汉如回应的。刘老汉回话总是有很多手势嘴里像鸭子一般乱叫,谁都听不懂但那个美国女人却立马明白。大伙都说他们在说疯话,打暗语,刘老汉不在乎还很高兴。
一年春日,刘老汉发现美国女人的坟边的芍药被山里的野猪拱死了几株。鲜嫩的花苞残破在野猪的泥脚印里,刘老汉气不过决定要上山打野猪。村里男人笑话他说这么一大把年纪哪能打得死野猪,不被野猪拱破肚子死在山里就算好事了。但刘老汉说他不信这个邪,自己是打过美国鬼子的打只野猪不再话下。说着便拿出许久不用的猎枪擦得程亮,说是枪其实并不用子弹而是用钢弹珠,准备好了以后。第二天一早鸡刚打过鸣,刘老汉便拿着手电筒带上家伙钻进了林子。
刘老汉有一定的侦查经验知道要先找到脚印在循着脚印跟到野猪的老巢,现在趁着野猪没醒肚子也是空的正好下手。但村里的野猪这天集体失踪一般,刘老汉转了老半天别说看到猪了就连根毛都没看见,刘老汉本想带上黄狗,当无奈黄狗还只是一只小黄狗。刘老汉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更深的林子钻去,说来奇怪平时大摇大摆在菜地里拱菜的野猪这次真就不见了踪影。平时看到在菜地里拱菜的野猪大伙也只能远远的朝它扔块石头,不敢靠近近了怕野猪发狂撞人,前些年十里八乡的时不时传出哪个造孽的被野猪獠牙撕破的肚子死在自家菜园子里。由于这些年一直不敢冒犯那些凶狠的野猪,野猪倒是越发肆意的繁衍。按说要在山里找只野猪还是不难但这次刘老汉过了晌午依然连根猪毛都没看到,地上倒是有脚印就是十分凌乱不好判断方向。
日落时分,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怪吓人的,像是一滩蔓延的血。只听到林子里传来几声凌乱的枪响,此后便是一片死寂。大伙立着锄头愣在地里,像是在判断枪声的方向,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匆匆收拾农具回去了。身后的月亮悄悄地爬了上来带着一片凄冷的光,为大伙送行。
第二天一早几个好事的便来到刘老汉的院子,他们只想知道刘老汉昨晚回来了没有,要是没回来便是死在了林子里。但一进院子他们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只见院子的中央一滩巨大黑血包围着中央的怪物,腥臭无比,小黄狗兴奋地围着那滩凝固的黑血手舞足蹈却丝毫不敢侵犯,窗台上等待太阳的黄猫眯着眼冷冷的看着亢奋的黄狗,甚是鄙视。黑血中央不是别的是一只巨大的野猪,粗硬的鬃毛现在只能软绵绵的趴在黑色的皮肤上,早没了生气。
大伙赶紧进屋看刘老汉,只见刘老汉睁着眼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蓝底百花的棉被,平静的喘着气,看到大伙来了也不起来只招呼其中一个年轻小伙子把村里的屠夫找来把院子的野猪处理了,说是把肉给大伙分了,让大家也尝尝这平时作恶的野猪肉。刘老汉只说分完大伙的再留点给他,小伙子一出门便开始嚷嚷刘老汉杀了头野猪精,还要把肉分给大伙,大伙都笑话小伙子:哪有什么野猪精不过是头大一点野猪而已。但小伙子硬是说那就是一头野猪精,那些本打算下地的人立马跑到刘老汉家里目睹那所谓的野猪精,不看还不信一看没有一个不惊呆的。
就算大伙都相信科学但这个时候他们宁肯相信这的确是头野猪精,村里的人陆续都往刘老汉的院子里赶,屠夫此时正忙的汗流浃背,支锅烧火烫猪毛,刮干净猪毛后,笨重的屠刀在磨刀棒上剐蹭两下,其实屠刀早就磨得可以当镜子照了,此时剐蹭两下不过是给自己壮壮胆。
全村五十户人家,每户人家分到了六斤肉,剩下的内脏也都分了村里高寿的老人。屠夫看似粗犷却也知道要留快上好的后腿肉给刘老汉,屠夫提着肉和一个硕大的猪心放在了刘老汉的桌上,尽管外面杀猪很是热闹但刘老汉依然躺在炕上,别人都说刘老汉不想看到野猪精被分割所以不起来,其实不是刘老汉不起来而是实在起不来,昨晚简单的处理的伤口依然还作痛。屠夫倒是也高兴不仅有了六斤的野猪肉尝鲜还能收获那上好的猪毛,就是这大半袋的猪毛也能卖不少钱,屠夫乐呵呵地提着自己的那块猪肉和猪毛回去了,院子重新恢复到了安静,只有黄狗不知从哪个角落出来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像是要把那野猪的味道闻个够。
村里人也不能白吃刘老汉的给的野猪肉,陆陆续续给刘老汉送鸡蛋或送白面,刘老汉下了地坐在老榆树下抽着纸烟,别人和说话他也不抬头也不搭话,大伙都知道刘老汉就这性格也没再说什么便走了,刘老汉从来拒绝别人送他的东西,也不会再波恶人面前多说一句嫌少嫌差的话别人给什么刘老汉就接着别人要是不给刘老汉也从不嚼人家舌根。
刘老汉打死野猪精的是传的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一时间大伙聚在一块扯家常总时不时的引出这个话题,刘老汉背着手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大伙都停下来向刘老汉微微点头算是给刘老汉打招呼了,但刘老汉却从不回应只自顾自的往前走,只是身后跟着的黄狗摇摇尾巴算是回应。
(三)
刘老汉将硕大的猪心供在美国女人的坟前,暗红的猪心和鲜红的芍药形成强烈的反差,只是刘老汉从来不会去想那些没用的。刘老汉用框挑来新鲜的黄土给坟覆盖了一层,用来遮盖那些深坑一般的泥脚印。芍药死了几株也不知道刘老汉从哪移了几株苗重新将空缺补上,一切都恢复到了原样却一切都不一样。
黄狗和黄猫一天天的长大,脖子上的红流苏也被滚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刘老汉第一次将它取下用肥皂和清河水重新染回那鲜红色。别看刘老汉一身土布衣服却格外看重那两根红流苏宝贝似得端详着,红流苏在绳子上被太阳的微风发酵着越发轻灵。干了刘老汉重新将它戴回去,看着这两只动物绕在刘老汉的脚边刘老汉心里暖烘烘的。
村里人要是看到那红流苏就知道刘老汉肯定就在不远处,因为那只黄狗就像是刘老汉的影子一般从来不在白天留来刘老汉半步,只到了晚上黄狗多管闲事非要逞能要钻到玉米地里抓老鼠,抓到了也不吃叼回来给黄猫。这一人一院一猫一狗平静的过了十年,只是自从刘老汉打死了头野猪后便不再干重活,一个人种点菜够吃就成,政府每年补贴的几百养老金也够刘老汉买米买面。政府给钱说是刘老汉是抗美援朝的英雄现在国家政策好了该让那些老兵颐养天年了。但村里的翠红却不以为然总当着刘老汉的面啐他:“他是个逃兵你们不知道吗?一个逃兵还带回了一个美国女人,这样的人也配领养老金!”
政府只当是粗俗的农村妇女在瞎嚷嚷,依然乐意每年给刘老汉送面送油的,他们觉得这样做可以让广大百姓知道他们有多爱民。刘老汉对这样的事早就习惯了,政府派人来了送的东西刘老汉也收下从不多嘴,对于翠红刘老汉只当是吹了一阵耳旁风。
翠红是个五十出头的泼皮妇,嘴皮薄,脸削尖,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她看上的东西要是被别人拿了准会记恨人家一辈子,嘴里喷着臭气出口的没一句好话。那会刘老汉的美国老婆刚死,她就打起了刘老汉的养老金,明抢肯定是不可能要是可以翠红定不会犹豫,就算这样翠红也有办法,她可以变相的跟刘老汉要钱。那会时不时翠红会让自家男人给刘老汉送一捆柴,说是送不过是变相的要钱,送完柴翠红会再送两块豆腐过去,刘老汉当然知道翠红的小算盘也总是翠红要多少就给多少,刘老汉难得和这种人计较,计较不清。
刘老汉给的钱翠红从来不推辞,她怎么会推辞呢,乐呵呵地揣进兜里,然后捂着那个口袋飞快的跑回去,像极了小丑。翠红回到家必定会藏进米缸底下,每次藏钱她会把家里的人全部轰出去,每次藏翠红都要认真的那沓从刘老汉手里捞来的钞票数上一遍,手指上故意沾着刚从嘴里抹下的一剂口水好像这有这样钱才不会少一样。小钞上沾着翠红的口水,长期下去钞票上竟长着斑驳的霉,翠红才不会在乎只要还能认得出是钱就成。
分野猪肉那会,翠红一听说刘老汉家野猪飞一般的从家里带了一个大瓷脸盆,大伙暗地里笑翠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头猪哪还有听得到别人的话。大伙都知道翠红的古怪脾气,但大伙都想吃肉当然不愿让出来,只要让屠夫把部位好的肉搭配着部位不太好的肉分好抓阄。五十户人家都是家里的男人出面抓阄就是翠红一个人夹在一大群男人里也不知道害臊,大家都满意的端着自家的那份肉回去了,就翠红捧着偌大的脸盆一路骂骂咧咧。事后大伙都给刘老汉送东西只有翠红连半个蛋都没看到,白白的吃了刘老汉的六斤猪肉。别人问翠红为什么不给刘老汉送东西,翠红只说:“年年给他送豆腐送柴火还不够吗?”
别人只是苦笑,摇摇头边走掉了。大伙心里都有一杆秤谁几斤几两都心知肚明,就翠红送的那几块豆腐值个什么钱?
刘老汉平时没什么事总喜欢到田野里走走,尽管自己种不了田,但他依然迷恋坐在田埂上吹着风的感觉。身旁的黄狗也跟着刘老汉坐在田埂上,共同呼吸着那混合着青草香味的空气。黄狗被空气中的花粉里弄的鼻头怪痒的,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没站稳差点摔下田埂,刘老汉也跟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惊起了远处偷吃青麦的的野鸟。
刘老汉揉了揉鼻头站了起来,没站稳一个趔趄摔进了田里压死了几棵青苗,身旁的黄狗一惊赶紧跑到刘老汉的身旁,焦急的围着刘老汉打转,爪子不自觉的刨着土证明着它有多焦急。刘老汉艰难的爬起,拍拍身上的黄土,嘴里喃喃道:“唉!越老越不中用了,你在那边过的怎么样呢?看来不久我就要和你团聚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丑态刘老汉依然像往常一样摘了一大束野花,背着手拿在手上往院子走去,如同以前突然的捧出一束花出现在美国女人面前,惊得美国女人捂着嘴一副惊得不行的样子,接着便是刘老汉和她的暗语的笑声。那时唯一能点亮这座土黄的院子的就是美国女人的笑声和那束花了,可惜现在插花的人不在了,笑声更是早就在十年前就同美国女人一起死去了。
刘老汉将花插在土陶罐里,枯掉的那束花被刘老汉扔在老榆树下做肥料。刘老汉不再像以前一样对着那束花傻笑,有什么好笑的呢!人都不再了什么盼头都没了。刘老汉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插好便不再多看一眼,只有黄猫一个纵身便跳上了桌对着那束花嗅了嗅,像吸鸦片陶醉地眯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