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中午,刘老汉简单地喝了碗糊糊,便睡去了,偶尔身上的旧伤折腾他辗转反侧,如果只看刘老汉的脸和手谁都会说刘老汉是个健朗的老头,但身上蜈蚣般纵横交错的伤疤证明着刘老汉经历的苦难。
下午,村里一个小伙子来给刘老汉报信,说是村长派来的,让他告诉刘老汉一声,明天市里的记者要来采访刘老汉,叫刘老汉把屋里屋外收拾收拾被给咱村丢人。刘老汉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舒服了,虽说现在一个人生活但刘老汉总是一有太阳该晒的晒该洗的洗,院子也是干干净净,身上的衣服尽管破旧但却干净整洁。美国女人刚来那会瞅见村里的男女老少时不时用手从身上挠出一两只跳蚤,然后恨恨地有两个大拇指甲挤爆它们,她就头皮发麻。她不愿和村里那些妇女待在一起怕她们身上的跳蚤跳到自己身上来,所以宁愿整天待在院子里不出去。刘老汉觉得自己的老婆是个有素养的人,就算她已经去世十年了,但她的好习惯刘老汉依然延续着。
刘老汉在心里暗骂道: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到底谁脏,真是狗眼看人低。呸!小伙子走后,村里好事的又听到这样一个惊天秘密,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子都知道刘老汉要上电视了,大伙都想借刘老汉的光也上回电视。这天下午家家户户烧水洗澡换衣,女人们则在河边一字排开用肥皂搓着可能穿了一个星期的衣服,整天清水河漂浮着泡沫顺着水向下游流去。当然翠红也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洗衣队里,她扯着的嗓子吆五喝六一会问郭六家的,你家的母牛生牛犊子没?生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养几年!一会问贵顺家的,你儿子处对象了没?要是没有的话我这正好有个好姑娘,给你儿子介绍去!……
河道两旁的女人们只低头和旁边的人交接着,没人搭理翠红,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越是和翠红扯,到最后免不了要受一顿翠红的咒骂,何必呢?
夕阳将天上云染红也将清水河染红,更红的是那些在河边洗衣的妇女的脸。搓洗声渐渐停歇换来了簌簌的的淘水声,黄的、黑的、灰的、蓝的各种衣服在水中上下起舞,像极了岸上孩子们追逐的蝴蝶。妇女们陆续拧干了衣服端着木盆领走了岸上玩耍的孩子。妇女们带走了最后一星点的夕阳,夕阳也带走了她们的青春,一切都看起来互不相欠。
第二天一早,刘老汉依旧像往常一样,洗漱完便将糊糊和玉米饼贴在锅里灶里烧着柴火,趁着这个档刘老汉会拿着扫帚将院子打扫干净,刘老汉的猫和狗都被刘老汉训练过不允许它们在院子里拉屎拉尿,但刘老汉养的鸡鸭却没这么听话,刘老汉只好每天打扫。打扫干净了才将它们出来,吃完谷子自己它们会去田间啄嫩草。
刘老汉打扫院子这会腆着肚子的村长不放心说要亲自来看看,正巧看到刘老汉扫院子立马露出笑脸,焦黄的牙齿、满脸地横肉一看就知道平时肯定没少抽好烟吃大餐。殷勤的夸着刘老汉有觉悟,刘老汉没说话低着头将院子里的鸡粪鸭粪往院门口扫去,飞溅的粪便跳到村长的那擦得油亮的皮鞋上,村长笨拙的跳着脚怏怏地逃走了。
刘老汉将扫帚靠在鸡窝的围栏上,顺眼看看窝里有没有蛋,昨晚不错下了四枚蛋,刘老汉将栏门一开聒噪的鸡鸭便一窝蜂的围着刘老汉讨食,刘老汉高兴多撒了一把谷子,看着上上下下的小脑袋刘老汉溜进了窝里顺走了四枚蛋,神不知鬼不觉,留给那些鸡鸭一个不解之谜。
院子的谷子吃干净以后,领头的那个大公鸡扑展两下翅膀便仰头引吭一声,像是发着冲锋的号令,一群鸡鸭快活的向着画卷一般的田野里冲锋过去。
刘老汉将今天的两枚鸡蛋窝在糊糊里,在灶膛里填上一把干草,一时间芳香四溢。黄狗摇着那鲜红的流苏从外面进来,仰着头渴望的看着刘老汉,刘老汉打趣说:“来,今天我们吃顿好的。”黄狗很聪明转身从院子里调来自己的食盆放在刘老汉的脚下,刘老汉则从碗里倒出大半碗的糊糊外加一个鸡蛋。黄狗看到鸡蛋心急张嘴就来被烫的嗷嗷叫,只好放下刚叼上嘴的荷包蛋,刘老汉笑着将它的食盆端到院子里让它凉的快,黄狗对着它那破旧的食盆又跳又叫却丝毫不敢上前冒犯。窗台上等着太阳的黄猫一脸嫌弃的看着它。它才不会吃糊糊,它的三餐只在晚上享用,这块丰沛的土地养育着勤恳的人也养育着懒惰的鼠,它要做的便是用它那锋利的牙齿和明晃晃的爪子割断那些鼠的喉咙。当然那只黄狗也总是管闲事偶尔也向它献上一两只老鼠。
这一狗一猫总相继的守着这寸院子,白天黄狗跟着刘老汉出去,黄猫守院子睡觉,晚上黄猫出去捉鼠,黄狗守院子睡觉。奇怪的是黄狗的每次外出和外出黄猫总知道,谁让它大摇大摆的,异常亢奋着。但黄猫的每次外出和回来黄狗都浑然不觉丝毫影响不了它的睡眠,却是悄无声息的,默默潜伏着。
(五)
刘老汉收拾好桌子便听到黄狗的狂吠,接着便是村长带着一行人来到自家院子,黄狗声势逼人村长刚想迈进院子又缩了缩脚,他曾被黄狗咬过从此恨上了这只戴着红流苏的狗。刘老汉训斥了黄狗一声,黄狗便焉了气势转身对着刘老汉摇尾巴,窗台上等待着太阳的黄猫舒了舒筋骨,轻轻一跃便上了围墙,顺着院子的围墙悠悠的迈着猫步,随之便消失在围墙后。黄狗见这么多人也准备窜出去,村长见黄狗家架势不对以为黄狗又要来咬,跳着脚把身后扛摄像机的小伙子当挡箭牌。现在刘老汉家里的所有成员都出去了,却不请自来了一大群人,留下刘老汉独自对抗没了依靠。
村长倒是二话没说招呼几个壮力将刘老汉家的桌子凳子全都搬到了院子里。虽说刘老汉连战场都上过但面对着摄像机却紧张的要命,腿肚子一个劲的发抖,看到领头的还是个年轻女记者脸更是烧的绯红。刘老汉猛灌了自己一口水,暂时让心脏恢复了正常的律动。女记者和刘老汉介绍来头以后,便开始问刘老汉当年打战时的具体情况,也许是那时的场面太过惊心动魄刘老汉依然记得和美国鬼子打战的细节,声形并茂的描述着当年的英勇,只是那些和美国女人的事刘老汉却只字未提。
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把刘老汉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翠红早早的就占据了好位置,更是抢尽了大伙的风头。翠红就站在刘老汉的身后,摄像机在录刘老汉的同时也将翠红录了进去。刘老汉说话的时候她总在一旁低声嘀咕着,没完没了,也不知道她到底说些什么。坐在刘老汉对面的女记者开始注意到刘老汉身后的翠红,却又不还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教她,只好和刘老汉说换个座位,要刘老汉坐到她的旁边说是更好采访记录,刘老汉也没多想就坐到了她的旁边。
女记者一路上听说了不少刘老汉的事迹,也像大伙一样对刘老汉和那个美国女人的事情感兴趣。当女记者问到刘老汉打死一头三百多斤的猪时,刘老汉的眼睛里闪烁的不是自豪而是一种几近愤怒的神色。其实女记者是想通过这件事进一步打开刘老汉的话匣子,让刘老汉说说他和那个美国女人的事。可当问起这件事时,刘老汉却突然停住了,低着头一言不发,手里搓着烟丝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气氛瞬间凝固了,没人吭声就连声咳嗽都没有,村里人对美国女人的事也了解不多,平时在刘老汉面前也从来不提,怕刘老汉干傻事。翠红看大伙都不吭声自己想出出风头倒是毫不避讳的说:“刘老汉当年啊!其实是当了逃兵跑回来的,还带了一个美国鬼子就是那个美国女人,之后还将那个女人当菩萨一样供在家里,从不让她下地种粮,你们说刘老汉脑袋不是被驴踢了是什么。”说完自顾自的大笑起来。
刘老汉一听这话顿时来火,说自己可以但决不允许别人这么说自己老婆,刘老汉的脸更阴沉了白了翠红两眼,翠红不服气说:“难道我说得有半句假话吗?刘老汉你就是孬种,呸!就你这样的人也配上电视。”
女记者看着这位满嘴臭气的妇女对她印象更是极度的厌恶,村长一看形势不对,暗中给几个小伙子使眼色架走了翠红。翠红倒像是受冤的犯人一个劲的扯着嗓门哭闹,但在场的没一个人帮她说半句话,甚至有些人还在心里鼓掌。翠红的丈夫无奈啐了几句,翠红可不干将矛头指向了自家男人,一路上两个人推推搡搡、骂骂咧咧。
女记者见刘老汉只顾抽烟也不说话,这会也到了晌午,太阳正毒得很,就打圆场说今天上午的任务完成了。村长倒是知道见机行事将女记者这一行人请到了自家,看热闹的大伙也都三三两两的散去了。一路上大伙还津津有味的讨论着刘老汉的故事,像是不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心里憋得慌。但没有一个不佩服刘老汉的胆量,也开始相信刘老汉是条汉子,要是逃兵那三百多斤的野猪也不是一般人能打死并扛下来的。说来奇怪,自从刘老汉打死那头野猪以后,再没看到菜园子里有野猪拱菜了,大伙就越发相信刘老汉就是个英雄。
晌午,刘老汉下了碗面条吃下后,便躺在炕上睡午觉,这次他依然辗转反侧睡不着倒不是因为身上的旧伤而是那块心病,十年了,没人再提起她如今一个女记者却再次挑起刘老汉的心事,刘老汉如何能够睡着,只好翻身下床,一个人坐在老榆树下默默的抽着烟。
家里的鸡鸭列着队回来了,身后跟着黄狗,围墙上不知何时跳上了黄猫迈着猫步也悠悠的回来了。刘老汉摸了摸黄狗蓬松的脑袋,老树根一般的手不自觉的撩起黄狗脖子上的红流苏,凝视许久。门外进来了女记者,笑着和刘老汉打招呼:“哟!刘老伯您一个人还养这么多鸡鸭呢!看来您老晚年过得挺不错的,来!我帮您喂喂鸡鸭。”说着便拿起放在鸡窝棚上的食盆,抓起一把谷子撒了出去,脚边的鸡鸭抢得正欢,黄狗也凑到女记者的面前友好的摇着尾巴,女记者也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倒是仰着头眯着眼一脸享受。
女记者撩起它脖子上的红流苏,说道:“刘老伯我看您对这两只黄猫和黄狗挺疼爱的嘛!还给它们戴红呢!”说完便笑了起来。这座院子早在十年前便没了笑声如今又有了这清脆的笑声,刘老汉心里一热,两眼朦胧。
刘老汉向女记者招了招手说:“丫头,坐到树荫下来。”女记者进屋拿了条凳子,不经意间看到了墙上那个美国女人的黑白照片,照片里透着一股优雅。本想多看两眼但这个时候也实在不好意思,女记者只好拿着凳子坐到刘老汉的身边和他扯家常,不聊往事只聊生活琐事。一个下午女记者知道了刘老汉平时生活清苦除了好抽几口烟以外再没别的嗜好,刘老汉知道女记者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读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市里的电视台工作。刘老汉渐渐对这位年轻的女记者增添了几分好感,刘老汉问:“丫头,现在这么晚了你咋回城?”女记者笑着说:“刘老伯,我不回去了,我让那些摄像师先回去,我要在这多待几天,我喜欢这里的山水更喜欢这里的蓝天和野花,刘老伯,您喜欢这些花吗?”刘老汉痴痴的望着被院门框住的那片野花说:“花真美!”也不知道算不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