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真的是无辜的吗?
三十一.蒯良之死
葛颜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上,疲倦、乏力几将她吞噬。
她用手掌抵着墙壁,慢慢坐下。层积多年的霉灰沾了满手。她并不在乎。
这是一间单独牢房,除了“单独”这个特点,它与普通牢房并无二致:不知多久没换的稻草,直冲鼻孔的潮湿气味,地上斑驳杂陈的污渍。
她只能透过高高的窗格判断昼夜。但现在,她对此毫不关心。
偶尔,她也会逼自己小睡一会儿。可一闭上眼,那一夜的情景便如电影般回放在脑中。
蒯良死前痛苦的抽搐,医师们慌乱无措的眼神,杨夫人怨毒的咒骂,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庞统,还有一群立刻冲进来将她缚住的士兵……
破伤风。非常明显的症状,在没有抗毒素的古代,足以要人命。她估摸着,大约在受伤之初病菌就侵入体内,伤口本就没处理好,破伤风杆菌便在这种封闭环境下滋长。
这并非完全是她清创失误,她已尽全力做到最好,一应清洗消毒绝不敢怠慢。这是她首次对一个活人动刀,在缺乏麻醉术的条件下,每一轮清创都是对医生和病人的煎熬。
期间,面对血淋林的场面,一旁作陪的杨夫人屡屡昏厥,葛颜不得不分出心去照顾她。对上病人痛苦绝望的眼神,她觉得自己就像个高举屠刀的刽子手。
可她真的是无辜的吗?在做这个手术前,她有没有坦白其中风险?她心里想的,到底是病人本身,抑或只是让诸葛均出城?
葛颜将有些烫的额头抵在角落。她没有为自己的失手辩护一句。但这并未带来救赎,相反,怀疑和痛苦如野草在心里疯长。
一缕似有若无的光线透过窗栏攀爬而下,也带来外面一阵高过一阵的嘈杂。她徒劳地躲开,在阴影中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
她似乎进入一种梦游状态,头重脚轻,思绪混乱,眼前总不离一些血肉模糊的场景。恍然间,就像回到五岁那年,她趴在母亲肩头,目睹着一条条人命如虫尸一般,被践踏、被凌辱。
那时,她曾许下一个沉重的诺言。
可如今……她又在做什么……
……
监狱外的嘈杂来自义愤难填的蒯家部曲。
蒯良生前主管粮草军饷,于自家部曲多有恩惠。暴亡消息一泄出,加上杨氏悲痛欲绝的控诉,留在城中的蒯军便将一腔怨愤发泄在葛颜身上,誓要将“妖女”千刀万剐方可罢休。
庞统立刻将葛颜收押至衙署,说是这等人命案件当秉公处理,这才避免一场血光之灾。
面对精良的城尉部队,心有不甘的蒯军只能天天堵在门口抗议。
蒯越还未从惊痛中缓过来,一直静守的樊城却突然涌出大波军民,直奔襄阳而来。
他不得不下令紧闭城门,放了几支箭以示警告。
蒯家部曲如今大半都被调去汉水,换下来一批消极怠工的荆州军,没多少攻击力,若非依凭金城汤池,恐怕也是危在旦夕。
“他们终究是嗅到端倪。”庞统望向城下,眉头拧成一个结。但并非因这件事。
他退回身,也不看蒯越,自顾道:“军民间杂,不成行列,想必为了转移我们注意力,大部队定还是走汉水一路。太守大人假作应敌便是。”
未待说完,庞统便一道烟似的下了城楼,没有留给对方任何疑惑的机会。
衙署那边还闹得一团乱。
县尉虽有维护治安,处理狱讼之权,但按常理,葛颜这事属于家族私仇,庞统插手其中难免遭人忌恨。
想到这,他不禁要腹诽那个丫头,这种要紧时刻弄出个人命官司。看来,原定计划必须冒险执行了。
他捏紧水镜先生转交的“出城令”,从衙署后门溜进去,唤来魏延。堂堂一个县尉,现在被逼得连进自家办公场所都要缩头藏尾。
……
一炷香后,魏延身携状令,沿着庞统进来的路径出了衙署。
他步履稳健,走得飞快,灵活又不失从容地掠过几支不同的队伍,直望靠近城西的一条深巷而去。
在拐过一个街口时,转角处冷不丁撞出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吏,和魏延碰了个满怀。小吏稳了稳晃悠的身体,有些瑟缩地瞥一眼一身军服的魏延,慌忙低下头继续走路。
魏延望着他跑去的方向。那是一条并不长的街道,两侧皆是些低矮茅房,更衬得尽头处的驿馆分外显眼。
他并没有停留太久。不多时,他熟练地绕进巷中,抵达目的地。
这是一座平房,从外围看,院落并不大,两扇木门已有些坏朽。他伸出两根手指,以一种奇异的节奏敲了几声。
门被打开一条线,屋中人犹豫着,似欲从缝隙中分辨来者相貌。
“在下魏延。乃凤雏先生手下游徼。”他自报家门。
闻此,门缝开得大了些,但依然只能半窥到彼此的脸。
魏延摸出一张木板,迅速塞了进去。那是由诸葛均和黄月英合力伪造的“出城令”。
石韬接过,翻看一回,出城缘由业已写清,说是与曹公交送人质,右下方盖上了章陵太守印。
他不禁松了口气,心里却疑惑,他们是怎么诓到太守印的?再一摸,这薄薄木板下,竟还连着相同的另一块……
他方欲询问,魏延却先他一步开口。
“凤雏先生已安排好诸项事宜,刘琮那里有水镜先生周旋,到时,魏某亦会在城东配合。这里是凤雏先生的密信一封,按此行事,可保无虞。”说着,他又递出一卷薄薄的麻纸。
石韬攥紧纸边,胸腔里一阵发紧。他受徐庶嘱托,一直留在城中照顾他的老母。这两年徐母体有微恙,不肯见好,他便干脆买了个婢女随时照看。
襄阳城禁后,石韬曾上街探听消息。他对荆州局势虽非详知,却也了解一二,自然也想到了徐庶所担心的。
他决定闭门不出,静观其变。直至今日。
“水镜先生可还好?”想到那天水镜的病,石韬便不由担心。
魏延没有立即回答,他沉吟片刻,只含义不明地点了个头。
他想起在路上撞见的小吏,那是刘琮身边近侍。
蒯良一死,襄阳哄乱,尽管谁都没想到这个意外,却是误打误撞给他们造了势。这个时候,刘琮必对水镜先生言听计从。
伴随危险的,往往是转瞬即逝的机会。他们要做的,是先从牢里偷度出人,再合并到一处出城,石韬、魏延、庞统三方面都必须有效配合,将时机严丝密封地掐准。
至于水镜的身体……魏延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好轻易回答。
石韬将计划又过了一遍。
“这位好汉,在下还有一问。若是牢中无人,被蒯氏追究起来,该如何是好?”
事情闹成那个样子,也不是一两句话能糊弄过去的,蒯越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庞统。
魏延倒没有被难住。临行前,庞统已交代过这个问题。
“徐老夫人身边,不是还有个贴身婢女吗。”
听了这番复述,石韬不禁有些发愣。待回过神时,魏延已拱手告辞。他谨慎地瞄了几眼街侧,轻轻关上门,走进自己屋中,从床底下抽出藏匿的佩剑。
这确是个极有风险的计划,若非蒯良突然死亡,他们本可以更从容些。而他,一个山野闲散人,不得不以一人之力应付四处潜藏的危险。
石韬作势挥了几下手,剑锋微颤,宣告着此刻难以平复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