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指着哥哥林旭鼻子骂:“你连爸妈都不要,凭什么管我?”
他顶着高考压力,只叹气:“我可是你哥。”
十年相依为命,他撑起我的天,也成了我难以启齿的心事。
白血病确诊那天,他红着眼卖掉公司。
“别管我!”我缩在病床抗拒治疗。
他捏着骨髓配型单逼近:“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九。”
“怎么可能!”我愕然抬头。
他甩出泛黄的收养证明:“血缘上,我们本就不是兄妹。”
“那这些年...算什么?”
“傻话,”他揉着我化疗掉光的头发,“我可是你的哥哥,永远都是。”
大雨倾盆。江南小城的暮春时节,雨水仿佛决了堤,狠狠冲刷着石板路上的积尘与零碎的落叶,汇成浑浊的溪流,卷着它们急急地钻入暗无天日的地沟深处。巷口那盏本就昏黄的路灯,被密织的雨帘浸染得愈发黯淡,一圈模糊的光晕,倔强却徒劳地对抗着深不见底的湿暗。
林旭的身影在巷口那圈微弱的光晕里显现出来时,林悦已经蜷在门口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等了很久。门廊上方湿透的青灰砖瓦,渗漏的水滴断了线似的砸在她脚边一个小铁盆里,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滴答—滴答—”,每一次水珠落下的声音,都像砸在她空落落的胃里,激起一片难以平复的涟漪。
她看见哥哥林旭白球鞋几乎成了泥灰色,廉价牛仔裤的裤管湿淋淋地贴在腿上,沉重的雨水从外套边缘不断滚落。他怀中抱着一大卷沉甸甸的塑料布,深蓝色的,刚拆开的那种,散发着新塑料特有的刺鼻气息。他走得有些吃力,身体微侧着护住怀里的东西,另一只手胡乱抹着脸上流淌的雨水。那动作非但没能让他看清楚路,反而弄花了整个脸颊。
林旭终于跨进狭窄门廊的屋檐下,几乎是跌撞着放下那卷塑料布,重重松了口气,白气瞬间在他口鼻前凝聚又散开。他转过身,目光撞上林悦蜷在竹椅里抱着膝盖,略显幽暗光线下那双眼瞳明亮得惊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带着一种审度般的锐利。
“悦悦?饿坏了吧?”林旭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湿冷,挤出一点歉疚的笑意,却显得有些疲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他蹲下身,小心地开始拆那捆还滴着水的塑料布,“顶楼那两块地方漏得不成样子了,这下给它包个严实…”
他的话像投入古井的石子,连水花都没有激起半朵。林悦的眼睛像两泓深潭,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清冷的光,幽幽落在他那双泥泞不堪的鞋子上,又缓缓移到他沾满雨水、几绺额发紧紧贴着的前额。
“你卖了伞,然后跑去买了塑料布?”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平的,听不出情绪,却在哗哗的雨声里异常清晰地刺穿林旭的耳膜。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烂的旧牛仔裤上一个凸起的线头,小小的一个疙瘩,却被她指甲的力道抠得几乎要跳出来。
林旭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的目光飞快地从妹妹脸上掠过,又迅速低垂下去,专注于手里塑料布打结的地方。塑料窸窣作响。“旧伞…旧伞卖不上价嘛。剩下的钱,”他含糊地说,似乎想用忙碌来掩饰什么,撕扯塑料布的力道加重,“还够你明天早饭的,你放心…”
“那你下晚自习回来吃什么?”林悦终于抬起头,打断了他,那声音不再平静,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尖锐的质问,刺进潮湿的冷空气里。
林旭的肩膀似乎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依然固执地整理着那堆湿淋淋的东西,试图找出一个可以开始的角,声音干涩:“我一个大男人,几顿不吃有啥…”
“啪!”一声脆响毫无预兆地爆开。林悦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脚边那个装着半盆雨水的锈迹斑斑的小铁盆。水泼了一地,浑浊地蔓延开来,瞬间浸湿了她脚上的旧帆布鞋尖和一小块地面。冰冷的触感从鞋尖传来,激起一阵刺骨的麻。她抬着下颌,目光死死钉在哥哥那瞬间凝滞的、背对着她的背影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像风箱抽动,积累了很久的某些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烧熔了那条细细崩紧的弦线。
“林旭!装什么英雄?!”她的嗓子因为突然拔高而嘶哑变形,里面滚动着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怨毒,“你自己看看!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她手臂用力一挥,指向空荡荡、被雨水和湿气弥漫着寒酸的家。
“家里漏得像个水帘洞!你还有闲钱去买这玩意儿?!”她指着那卷塑料布,“买伞?你那些雨伞,在文具店角落吃灰一年了都卖不出去一把,今天怎么?碰上冤大头了?还是你跪着求人家买的?!”
林旭的身体晃了一下,他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来。他那双总是温和清澈的眼睛此刻布满红丝,像是刚刚揉进了一把冰凉的沙砾,微微眯着望向妹妹。雨水的湿痕在他额头淌下来。
“悦悦…别闹…”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深深的疲惫。这声呼唤非但没能平息什么,反而成了点燃最后引信的星火。
“我闹?!”林悦的声音扭曲着,每一个音节都像淬着冰凌,“谁要你管我?!”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因激动而沁出汗意,却固执地瞪着他,像一匹对着未知威胁呲出牙来的幼狼,“你看看你自己!你高三了!天天晚上溜出去打工,课上打瞌睡,摸底考成绩都跌成什么样了?老师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了你知道吗?你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爸妈走的时候丢下我们不管,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又丢下学习来管我?!你连爸妈都不要,你凭什么管我?!”
最后那两句话如同淬毒的尖锥,狠狠捅进最深的禁区。喊完,整个狭窄的门廊陷入了死寂。只有外面雨水的轰响变得格外清晰,如同巨大的背景音,衬得这里的空气都凝固了。林旭的脸色在她提到“爸妈”的瞬间倏地变得惨白,仿佛被骤然抽干了所有血液。他挺直的脊背似乎在那一刻轻轻晃了一下,被沉甸甸的现实压得微微弯曲下去。
林悦猛地捂住自己滚烫的额头,指尖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剧烈搏动的血脉。她踉跄着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墙壁上。刚才那股摧毁一切的狂怒,在尖利的质问出口的刹那,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灭顶的、将她自己都冻僵的恐慌。她看到哥哥林旭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那不是气愤,更像是一种承受不住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那双曾经在无数个昏黄灯下教她解题时总是盛满温和耐心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悦悦…”他终于开口,声音像蒙着一层粗粝的砂纸,每一个字都磨损得厉害,几近破裂。“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调整着呼吸,仿佛肺部压着千钧重担。他没试图辩解,也没爆发她想象中的雷霆之怒。他只是抬眼看她,那眼神像浸透了雨水的羽毛,沉重得让她窒息。
“我买塑料布,因为天气预报说…这场雨要下到后天…”他语速缓慢,一字一字试图在喧嚣的雨声中凿出一线清晰的沟壑。“楼顶……我们小阁楼的被子不能再湿了…你本来就…你就怕冷…”
他顿住了。目光落在她被刚才动作带倒的铁盆溅湿、颜色变得更深、鞋头更显破旧的帆布鞋上。那眼神深处,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微弱地闪烁着。
“至于我上课打瞌睡…”他勉强牵动一下嘴角,弧度苦涩得让人不忍直视,像在强行拉扯一张风干的硬皮,“成绩……我知道……哥会想办法……补回来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仿佛力气在这一刻彻底耗尽。
汹涌的怒潮陡然退却,留下的却是深不见底的恐慌漩涡。她看着哥哥眼底那掩饰不住的伤痛与疲惫,那几乎撑不住脊梁的佝偻弧度,一股尖锐冰冷的惧意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不是怕他责骂,而是害怕某种她无法承担的东西——刚才那句淬毒的质问,会不会成为压垮眼前这唯一支撑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发紧,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挤不出来。道歉?辩解?她连应该做出哪一种表情都彻底迷失。
然而,林旭没有看她,似乎也无力再承受她任何情绪激烈的爆发。他缓缓转过身,动作迟钝得像关节锈蚀多年的木偶人。他弯下腰,重新去收拾那堆被丢在地上的、湿淋淋的深蓝色塑料布。塑料摩擦的声音在雨声里变得格外刺耳。
他就那样默默地、固执地扯开被扯乱的、冰凉的塑料布边缘,试图找出可以着手固定防漏的地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这寂静的、令人窒息的收拾声,远比任何责骂更沉重地砸在林悦心上。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那个无声忙碌的背影。哥哥刚才试图扯动嘴角强颜欢笑的动作在脑中反复放大,那里面承载的心酸和某种她不敢深究的坚韧,几乎将她淹没。他所有未宣之于口的理由——那被雨水打湿的被子,那空荡的胃囊,那摇晃在悬崖边的高三学业,还有他必须承担“哥哥”这一角色所耗费的所有精神气力——此刻化作千万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刚被狂怒充满、转瞬又被恐慌掏空的心底。又酸、又涩、滚烫而尖锐,钝痛顺着血脉漫延至指尖。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动作。她如同牵线木偶般迈开一步,接着是第二步,每一步都踏在铁盆泼出的冰冷积水里,帆布鞋底吸饱了水,发出“噗叽、噗叽”的怪响。她站定在林旭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宽阔却显得那么单薄的脊背微微弓着,湿透的外套布料紧贴肩胛骨的轮廓,还在缓慢地往下洇着深色的水迹。
他专注得可怕,像是整个世界只剩手里那块难缠的塑料布,仿佛只要专注于堵住头顶这片小小的漏雨的屋顶,就能屏蔽住此刻身后所有的风雨交加。
她忽然猛地俯下身,动作近乎粗鲁。手指僵硬地抓住林旭丢在地上的书包带子,用力一拽。那旧书包带着积攒的雨水重量被她拖开,露出潮湿不平的水泥地面。她的指甲死死抠进帆布书包粗糙的纹路里,湿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像握住一块刚从冷库里取出的寒冰,一直凉进骨髓里去。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