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日(农历冬月十五) 星期一 阴
早上起来,二姐一边给父亲洗脸一边对父亲说:“今天是阳历年,过了今天你也算是又加了一岁,整九十了。你睁开眼看看,说两句话呗!”现在我无论睡觉还是在房间里走动时,只要听见父亲由于喉咙里卡痰而发出的“呼啦呼啦”的呼吸声,心里就很踏实。假使一时没听到,就要么惊慌地抬头去望,要么走到床前去听。父亲的脸色已经开始从红润的色泽变成酱紫。仔细观看,是因为脸颊上,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处了很多深褐色的老年斑。看着这些明生暗长的斑点不免心弦紧绷。它鞭笞着我的灵魂,我明白这是生命之花无限接近枯萎的迹象。在生老病死面前,任何人都无能为力,我们除了无奈地接受还是无奈地接受。
手机微信提示音不断,我知道那是收到朋友们的元旦祝福。我却无心翻看也无心回复,我像行走在没有月光的黑夜之中心惊胆战,又像奔跑于赤日炙烤的荒原心慌意乱。那是一种对生命中视如珍宝的东西,随时都可能失去的一种恐慌。整个朋友圈都在晒吃晒喝晒游玩,似乎全世界都嗨翻了。我深情地望着父亲,红着眼圈悲伤地发了一条说说:大家都在度假中,我在奄奄一息的父亲床前...。
村长新武哥来看望父亲了,他先是安慰我们,说人年纪大了,都会有这么一回的,要我们节哀顺变,照顾好母亲,尽量把父亲后事办好。提起父亲时,说到了大队部的一张桌子。那时农村合作社时期,公社领导吩咐所管辖的村里要上交椅子凳子桌子,给公社开会用。我们村大队部,有一张三个抽屉的长方桌,是村里党员干部开会用的唯一的一张桌子。这张桌子在开会时有幸被公社领导看上,叫人搬走。父亲“嚯”地站起来一拍桌子,两眼圆睁,立即抗议:“这是我们村唯一的桌子,凭什么上交,官大一级压死人呀!我还就不信了!今天谁敢动动这张桌子试试!”那张桌子就这样保留了下来。这件事成为我们村上一段佳话流传多年。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耿直坦荡的父亲年轻时常常为了大家和他人的利益而不顾一切,为此也得罪过不少人。
越越(二姐的二女儿)打电话说今天要回来看看。她嫁到洛阳,离家比较远,天气冷,又带个一岁的孩子,二姐心疼她,本来想叫她不用回来了。但她是个恋家的孩子,还是坚持要回来。果果(二姐的儿子)已经回来两三天了,本来是说回来相亲的,可能人家打听到他有个披着人皮的爹,就回绝了。二姐因为这件事,心里难受,总觉得心里对不起孩子。善良的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无论自己付出过多少,忍耐过多少,遇到麻烦时,就喜欢把别人的错往自己身上揽,用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其实叫脆弱。我安慰果果说:“不同意就说明没缘分,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果果腼腆地一笑说:“我又不着急,就是俺爸爸急得不行。”他爸爸的观点就是,年龄不小了,不用挑不用选,只要是个女的就可以结婚。他把婚姻纯粹看成传宗接代,可以不谈丝毫感情。二姐想着孩子们要回来,怎么也得准备几样菜,招待一下。就要我在家里看着父亲,她到商店里去买菜。母亲那天在大嫂家吃了米饭,我感觉她还想吃,就对二姐说等会儿我去大哥家把电饭煲拿来,昨天我给母亲做的排骨炖萝卜还没吃完,给母亲配米饭吃最好。
天气预报元旦后会有降雪,今天虽说还是晴天,风却很大。一阵风刮过,掀起满天尘土。丹阳(大哥的二丫头)元旦也回来了,她把凳子搬到朝阳的北邻间屋,慢声细语地对在院里靠墙晒太阳的母亲说:“奶奶,您坐到屋里头吧,外边风太大,都是灰尘。”说着,把母亲扶了起来。丹阳一米六二的个子,瓜子脸,皮肤白里透红,齐腰的长发在头顶绾成圆髻,她看上去不笑不说话,很善于察言观色。说到嘴边的话,会根据当时的情况需要,在舌尖上迅速转个圈,变成了另外一句更得体的话。她非常有主见,如果谁万一侵犯到她的利益,她回毫不客气的立即还击。有天大哥和我们聊天时笑着说:“现在俺老是嚷俺丹阳,叫她少管点事。”我反驳道:“有人替恁俩操心还不好,都很恁韶华(大哥的大丫头)那样,啥事都不管,恁也该急了。”韶华是个马大哈,她和丹阳长得有几分相像。说来真是奇怪,同是父母生养的姊妹,性格差别会有天壤之别。韶华毫无心机,对什么事毫不在乎。说话也毫无逻辑,想起什么说什么,有时候让她办件事,事先你把改说的话一句一句教给她,课她转脸就忘了。大哥看着我说:“你不知道,她(丹阳)把家里的事情给你安排的满满的,让你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我笑着数落丹阳:“恁爸爸嫌你管事多,你就不会不操心。”她眼睛稍微一眯,露出点笑意,不紧不慢地说:“你不知道,有天我在上班,俺爸打电话问我家里还有两箱牛奶放哪儿了,我说不是就在那个床下边吗!只是可能放的靠里边了点,他们就找不到。”我又转向大哥说:“你们也真是的,平时有什么事就想起叫人家丹阳,做完了还嫌人家多管闲事。”大姐对抬头看着丹阳说:“都说你像大姑,真的像吗?”二姐呵呵一笑说:“那可不是,只要说精明能干好强,那就是像你。凡是说到娇娇(二姐的大丫头)、谦谦(大姐的丫头)、韶华的懒、吃嘴、傻,那就是像小巧。”我听了哈哈一笑:“傻人自有傻福。”
晚上,昏黄的等下。二姐坐在父亲躺的床上,我半躺在旁边的小床上,大姐大哥坐在父亲床前的电暖气旁。大姐轻声地问大哥:“如果父亲老了,通知不通知有活弟兄俩?”二姐说:“我看不通知他俩也行,咱爸爸说不定不想看见他们呢!”大哥想了一会儿,搓了搓两只手,慢腾腾地说:“那不中,得通知他们,一个都不能少。他爹老的时候,我去尽了孝了,所以他们也必须来尽孝。”有活是那个吃了我爷爷奶奶用命节省下来的粮食,霸占了我爷爷奶奶的地基的父亲堂叔的孙子。两家的过节并不是因为前辈的旧恨而是新怨。有活的老婆不到一米五的个子,长着一双势利的三角眼和一颗装满了坏主意的小脑袋。为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喜欢搬弄是非,挑破离间。我上高中那年,有次要交二十块钱材料费,父亲当时手头没有,就向她借了。父亲有个习惯,不管是借钱还是借其他东西,都会用白色粉笔记在堂屋的黑色木门背面。后来去还的时候,它硬说不是借二十而是两百。父亲让她看了记在门上的账,她不再纠缠,但仍心有不愤。她故意挑破离间,指使有活的弟弟有国去给我爸爸商量换地,想用他贫瘠之地换我家的良田,我父亲自然不答应。他家的地和我们的地相邻,麦田前头留有过车的路。他们早早收割玩麦子后,就在我们家收割麦子的时候,把田地前的路挖断,还故意借浇地,放水漫到路上,使车子无法通行。有好心人看不下去,要我们绕弯走了他们的路。父母一辈子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从此和他们断绝关系,当时福来为这事想给两家说和,他本来性格就倔,说话又生硬难听,他其实是好心。但是,当时正在气头上的父母不领他的情,认为他胳膊肘往外拐,没有向着他们说话,一气之下,连他一起不理。所以,并不是所有的农村人都是憨厚、淳朴、勤劳、善良的。我常常听到邻居之间为了争屁股大点位置破口大骂的,常常看到为了多占一分田大打出手的,常常看到兄弟姐妹之间为了赡养老人的问题反目成仇的...农民的传统美德是不可抹灭的,但是他们的缺点也实实在在存在,比如狭隘、粗鲁、愚昧、自私...大姐听完大哥的话问:“你通知他们,他们不来怎么办?”二姐说:“其实有国两口没有什么,桂莲(有国媳妇)没脑子,都是翠萍在那里戳捣的。”大哥眼睛一瞪,粗声说:“他不敢不来,吓死他。”我接口说:“我们只是提个醒,至于你怎么安排,我们都没有意见。”
大哥说:“咱爸老了之后的人情礼钱我是这样想的,村里人和亲戚的礼钱我收,留名的同学朋友上的礼钱他收,恁闺女们上的礼钱给咱妈。”我们三个一致认为这样的决定合理。大哥说起了那个村里弟兄为礼钱打架的事。我和两个姐姐说,我们相信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我们家。情意比什么都重要。
我们又帮父亲翻了个身,就让大哥回去休息了,我们仨,轮流着陪伴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