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出来向西向北再向西,五六百米就到了埋着祖坟的菜地里。菜地路埂上泥泞沾鞋,从地埂到坟头几米距离脚踩下就会被泥紧紧𠮨住。老妻说:"你站地埂上等着吧,我自己过去送,我穿的是胶鞋”。
坟地里一片漆黑,十五的夜天本不暗,但月亮被云挡住了,夜空是黑的,坟地里的松柏树影一堆一堆,有点阴森森的威严。我怕妻受惊,就踏着泥跟了过去。坟头上还留有昨天的残雪,一片一片,周围的泥土并不很湿,好像是爹爹他们有灵,把雪水改流别处,这里泥不沾脚。
妻先在爹的坟上放了两个带电的灯,又亮上两根蜡,然后到我大哥坟上放了两个带电池的蜡烛灯,插了两根蜡烛点上,再到我大伯大大(我们叫大母为大大)的坟上放了两个带电池蜡烛灯,点上两根蜡烛。这些灯红红的火苗忽闪忽闪,像是眼睛一眨一眨,在述说着什么。
今晚并没有风,爹坟上的灯影忽然摇曳了几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我面前,若隐若现。爹在世时腰身略微有点弯,爹常年累月劳动,腰腿疼痛。爹很倔也很乐观,爹识字,却总是撕姐姐的作业本卷烟叶吸。记得爹右脚板上还长了一个鸡眼,过一段时间就拿剪子剜一剜。
今晚爹依然是短发,胡须茸茸的,脸上有老年斑。他微笑着指了指他前边的三个小坟头说:“这边的几个房子一个是你达的(我爹弟兄三人,达是爹的弟弟),那两个一个是你爷爷奶奶的坟,一个是你太(爷爷父亲)住。再往前数咱家祖坟都埋在前张的土地上了,我们的根在前张,是你爷爷这一辈迁来胡寨的”。
爹又说:“我们在这边很平安,你达达,你哥哥生活都不错,你们不要挂念,你们兄弟姊妹要互相帮扶,孝顺你娘,你们俩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得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不要依赖女儿,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
我已三十年不见爹的面了,今天晚上爹忽然出现在我和妻面前,我既喜出望外又伤心悲痛,他走时才六十八岁。我本来想告诉爹不让他再操心,可一眨眼就不见了他踪影。我问妻见没见到爹,妻两眼垂泪欲言又止,我想她一定是见了爹也听见了爹的嘱咐。
妻双手合十对着爹的坟头说了几句,我没听清内容,把三个小坟头上分别插了六根蜡烛,最后还剩一根,妻点上插在了爷爷的坟头上说:“爷一辈子没用过灯,爹一定希望把多出的这盏放他这儿”。我说:“很是”。
正月十五夜里为祖上送灯,据说是因朱元璋孝母而形成的习俗。相传朱当上皇帝后正月十五回凤阳老家为娘扫墓,可坟头太多,他找不到哪个是娘的坟,就在每一个坟上都点上了灯,跪下祝愿娘的灯不要灭,果然风把其它灯都吹灭了,只有他娘坟上的灯还在明,后来朝庭下令要每年的正月十五为死去的亲人送三天灯,慢慢就成了民间习俗。
小时候,每年正月十五,总是爹带着我去坟地给爷爷奶奶大伯三叔送灯,那时候送的都是萝卜灯,是娘精心制作的,就是把萝卜切成一段一段,中间挖个坑,倒上豆油,靠一边放一根用棉花捻成的捻子,油干灯灭。有时候有风,点多次点不着,点着了又被吹灭了,爹就把怀解开挡风,点着后放在避风的地方。爹总是给我说:“你爷爷一辈子从来不点灯,晚上找东西就点上一根麻杆照明,咱不能叫他在地下还摸黑”。我似懂非懂,也不知道爷爷能不能用上这灯照明。
我知道小时候我们家只有一个黑色的煤油灯,娘熬夜纺花时才点上,姐姐晚上读书是靠娘纺花点的煤油灯照明的。
后来正月十五是我和大哥一块到坟上去送纸糊的灯。我们点着蜡,等蜡烛燃烧一会儿,倒一下,中间形成个小坑,然后再放进纸糊的灯笼里边,蜡烛一般是一根截成四段,截开的蜡烛捻捻和蜡面是平的,不倒一下,火苗会被烧化的蜡水淹灭。
再后的正月十五,爹和大哥都不在了,变成了我一个人到坟上送灯,有时候我不在家,妻领着女儿代我送灯。这时候蜡烛不用再截,细蜡烛也变成专门的粗蜡烛,捻格外粗。
女儿们都各自成家远走他乡了。只剩下我和妻一起为爹爹他们送灯了,颇觉身影孤独。今晚送的是带电池的蜡烛和特色红蜡烛,据说可以燃烧三天三夜,不怕风不怕雨。
正月十五送灯是一种仪式,寄托的却是一种情感,一种后代对先祖,子弟对父兄的一种怀念。世界在不断地改变,灯也变得越来越先进了。无论如何变,生者对逝去人的哀思是不变的。我们正是通过这样一种仪式,通过灯的变化,告慰先辈们在天之灵,我们的生活在一天天变好!
离开祖坟,我和老妻互相搀扶着走出坟地,老妻沉默不语。我想,今天我们为祖上,为逝去的亲人送灯;将来,后代为我们送灯,一代一代往下传,一代一代传下去。传递的并不仅仅是哀思,而是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坚强的一种信念,传递的是希望,是未来。个人与家庭与社会,家族与国家与整个中华民族,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其精神实质,其生命链条,生生不息,繁衍不绝!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走在路上,一轮明月已悬挂在半空,天虽冷,身上突然温暖许多。回头望,祖宗坟头上的灯火犹如一片星光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