虺骨镇山录

《太平广记》

豫章诸县,尽出良材,求利者采之,将至广陵,利则数倍。天宝五载,有杨溥者,与数人入林求木。冬夕雪飞,山深寄宿无处。有大木横卧,其中空焉,可容数人,乃入中同宿。而导者未眠时,向山林再拜咒曰:"士田公,"今夜寄眠,愿见护助。"如是三请而后寝。夜深雪甚,近南树下,忽有人呼曰:"张礼。"树头有人应曰:"诺。""今夜北村嫁女,大有酒食,相与去来。"树头人曰:"有客在此,须守至明。若去,黑狗子无知,恐伤不宥。"(明钞本不宥作人命。)树下又曰:"雪寒若是,且求饮食,理须同去。"树上又曰:"雪寒虽甚,已受其请,理不可行,须防黑狗子。"呼者乃去,及明装毕,撤所卧毯,有黑虺在下,其大若瓶,长三尺而蛰不动,方惊骇焉。

寒风裹着雪粒扑在脸上,杨溥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他抬头望着眼前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密林,参天古木的枝桠在暮色中交错如鬼手,积雪压得老竹弯成拱桥,时不时传来"咔吧"断裂的声响。

"掌柜的,这雪怕是要下到后半夜。"向导老周往手心呵着热气,皮帽檐上结着冰棱,"不如折回十里亭,总好过在野地里过夜。"

杨溥摸了摸腰间瘪下去的荷包。前日路过广陵城,他亲眼见着上等楠木在码头卖出天价。只要这趟能寻到几根百年老木,就能补上被二叔亏空的祖产。他咬咬牙:"再往东走五里,老周叔不是说那边有片古木林?"

队伍末尾传来年轻伙计小六的喷嚏声。杨溥回头望去,五个伙计背着绳索铁钎,棉袍上落满雪花,像五尊会喘气的雪人。最年长的陈伯拄着探路杖,杖头包着的铜皮在雪地上戳出深浅不一的圆坑。

老周解下酒囊灌了一口,浑浊的眼珠盯着杨溥:"那林子邪性得紧。三年前王记木行的队伍,七个人进去就出来俩疯的,整天念叨什么黑狗吃月亮。"他忽然压低声音,"都说那林子里住着山魈..."

"周叔!"小六突然惊叫。众人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只见三十步外的雪坡上,赫然印着碗口大的梅花爪印。老周蹲下身抓了把雪嗅了嗅,脸色骤变:"是虎踪,不出两个时辰。"

杨溥的后颈瞬间沁出冷汗。他想起临行前妻子将护身符塞进他行囊时,指尖的颤抖。但此刻后退已来不及——暮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最后的天光,林间传来不知名鸟类的怪叫,像是钝刀在刮擦头骨。

"点松明!"陈伯突然喝道,"所有人靠紧,别落单!"

六支火把次第亮起,在风雪中摇曳成飘忽的光团。杨溥举着火把走在最前,火星子被北风卷着扑在脸上。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听见积雪在靴底咯吱作响,听见某种细碎的、仿佛无数甲虫振翅的声响从地底传来。

"停!"老周突然抓住杨溥的胳膊。火光照亮前方十步处——三棵巨杉呈品字形矗立,树干上布满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洞都渗出暗红色的树胶,在雪地上凝成狰狞的蛛网状。

小六凑近要看,被陈伯一把拽回:"这是血杉,树胶见血封喉。"老人用探路杖戳了戳树根,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半截森白的人骨。杨溥胃部一阵抽搐,他认出那骨头上还套着半只生锈的铜护腕,正是广陵木商常备的样式。

"掌、掌柜的..."小六的声音带着哭腔。杨溥刚要开口,忽觉脚下一空。积雪轰然塌陷的瞬间,他本能地抓住一截凸起的树根,整个人悬在漆黑的洞口上方。火把坠入深渊,在某个瞬间照亮洞壁上密密麻麻的爪痕——那绝非任何野兽所能为,倒像是...像是无数枯手抓挠的痕迹。

"抓紧!"陈伯和两个伙计扑上来拽住他的胳膊。当杨溥被拖回地面时,众人火把照见的雪地上,赫然显现出十几个类似的陷坑,如同巨兽张开的利齿。

老周突然跪倒在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香灰撒向四方:"山神老爷恕罪,我等只为求财,绝不敢..."他的祷告戛然而止。西北方传来树枝断裂的巨响,一道黑影掠过树梢,积雪扑簌簌砸在众人头顶。

"上树!快上树!"陈伯嘶吼着将小六推向最近的古木。杨溥抱住冰冷的树干往上攀,树皮上的冰碴割破手掌,温热的血珠刚渗出就冻成冰晶。当他喘着粗气骑坐在枝桠间时,看见下方雪地里腾起阵阵雪雾,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奔腾而过。

戌时三刻,他们找到了那棵空心古树。

树洞入口被藤蔓遮掩,内里却意外宽敞。陈伯用火折子照亮洞壁,杨溥看见年轮状的纹路从脚底螺旋而上,在顶部汇聚成诡异的漩涡图案。最年长的伙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着某处凹陷:"掌柜的看这儿!"

火光移近,凹陷处嵌着半块青石碑。碑文被苔藓覆盖,唯有一个"祭"字依稀可辨。老周突然夺过火折子按灭,声音发颤:"莫要照这些...今夜权且安歇,万事等天亮再说。"

众人和衣而卧,杨溥却迟迟难眠。树洞外风雪呼啸,洞内回荡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他盯着头顶的漩涡纹路,那图案仿佛在缓缓转动,将他的意识往深处拖拽...

子夜时分,异变陡生。

守夜的陈伯突然跪坐起身,面朝洞外连拜三拜:"士田公在上,今夜寄眠,愿见护助。"沙哑的祝祷声在树洞内激起古怪的回响,像是同时有数十人在不同方位应和。

杨溥正要询问,忽闻南边树下传来人语:"张礼!"那声音尖细如锥,刺得人耳膜生疼。更骇人的是树梢竟有回应:"诺。"声若闷雷,震得洞壁簌簌落灰。

"今夜北村嫁女,大有酒食,相与去来。"

"有客在此,须守至明。若去,黑狗子无知,恐伤人命。"

杨溥浑身血液凝固。他分明看见陈伯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双目紧闭,鼾声如雷。而树洞外的对话仍在继续,此刻又添了第三个声音,似男似女,忽远忽近:"雪寒若是,且求饮食..."

突然,小六在睡梦中发出凄厉尖叫。所有火把同时熄灭,黑暗中有湿冷的鳞片擦过杨溥的脸颊。他死死咬住舌尖不敢动弹,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借着微光看清——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虺盘踞在树洞底部,三角头颅上的鳞片泛着蓝光,毒牙间垂落的黏液已将地面蚀出焦痕。

晨光刺破云层时,那条黑虺已不知所踪。杨溥盯着树洞底部焦黑的蚀痕,昨夜鳞片擦过脸颊的冰凉触感挥之不去。老周正用桃木钉在洞口布防,陈伯却蹲在青石碑前,用雪水反复擦拭苔藓。

"掌柜的,这碑文..."陈伯的声音突然发颤。杨溥凑近细看,剥落的苔藓下露出暗红色铭文:"天宝元年,献三牲九礼,镇山君于此。"

小六突然指着洞外惊叫:"脚印!"雪地上赫然印着两串足迹,一串细碎如女子莲步,另一串却是深达半尺的兽爪印,两串足迹彼此交叠,直指东南密林。

"是山魈娶亲。"老周面如死灰,"昨夜那东西...在找替身。"

正午时分,他们找到了那座荒村。

残破的夯土墙半埋雪中,朽烂的牌坊上"北村"二字依稀可辨。杨溥踩着齐膝深的积雪推开某户院门,房梁上垂落的蛛网间悬着褪色的红绸,供桌上摆着三只陶碗,碗底凝结着黑褐色的残渣。

"掌柜的看这个!"小六从灶膛里扒拉出半截木牌。杨溥接过时指尖传来刺痛——牌面刻着与树洞顶部相同的漩涡纹,中心嵌着颗獠牙状的兽齿。

陈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着西厢房梁柱:"那、那是..."众人抬头望去,褪色的符咒下隐约可见焦黑的人形轮廓,像是有人被活活烧死在房梁上。

老周突然夺过木牌摔在地上:"快走!这是祭..."话音未落,东南方传来唢呐声。曲调本该喜庆,此刻听着却似百鬼夜哭。杨溥扒着墙头望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雪原上飘来一顶猩红轿辇,八个无面轿夫踏雪无痕,轿帘缝隙间垂落一截青紫手腕。

他们逃进村尾祠堂时,夕阳正将雪地染成血色。杨溥用肩膀顶住腐朽的木门,听见外头传来纸钱燃烧的噼啪声。小六突然指着供桌尖叫:"牌位在动!"

三排无字灵牌正在案上缓缓平移,最终拼成树洞顶部的漩涡图案。陈伯突然跪倒在地,对着牌位连磕三个响头:"求山君开恩,我等明日便..."话未说完,老人喉间突然凸起鸡蛋大的鼓包,皮肤下似有活物在游走。

"是虺蛊!"老周抄起桃木钉刺向陈伯后颈,"按住他!"杨溥死死压住老人抽搐的身体,见老周咬破指尖在陈伯额头画符。当最后一笔落下时,鼓包"啵"地爆开,钻出条通体漆黑的蜈蚣。

祠堂外突然响起锣声。透过门缝,杨溥看见雪地上凭空出现数十张宴席桌,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酒肉。那些无面人正从轿中拖出新嫁娘——红衣女子盖头下露出半张腐烂的脸,脖颈处缝着密密麻麻的麻线。

"吉时到——"尖锐的唱礼声刺破夜空。新娘突然剧烈挣扎,盖头飘落时杨溥如遭雷击:那分明是他半月前病故的堂妹杨玉娥!

"是伥鬼扮的喜宴。"老周往众人掌心画着辟邪符,"吃下一口便是签了阴契。"他忽然盯着杨溥腰间,"掌柜的荷包里,可是带着故人遗物?"

杨溥颤抖着摸出半块玉佩——正是玉娥下葬时他偷偷留下的。玉佩此刻滚烫如火炭,表面浮现血色纹路,与祠堂地面的砖缝逐渐吻合。

子夜阴气最盛时,祠堂地砖轰然塌陷。众人坠入地下祭坛,火把照亮壁上斑驳彩绘:先民跪拜参天巨树,树冠中盘踞着龙首虎身的山君。最后一幅画令人胆寒——献祭的新娘被藤蔓贯穿心脏,鲜血浇灌树根。

"原来如此。"老周抚摸着祭坛中央的皮鼓,鼓面蒙着人皮,"这是镇山鼓,那棵空心树就是阵眼。"他突然扯下鼓槌,"掌柜的可愿赌命?"

祠堂外传来撞门声。杨溥看着掌心随玉佩发烫的家族印记,想起临行前妻子说"杨氏血脉皆受山灵诅咒"。他夺过鼓槌砸向皮鼓,沉闷的鼓声竟激起漫天鸦鸣。

地动山摇间,古树方向传来惊天怒吼。众人冲出祠堂时,见雪原上隆起百丈蛇影——正是那条黑虺,此刻头顶生出鹿角,金瞳如日月悬空。它张口吞下整顶红轿,转身游向深山。

五更时分,他们在古树下找到了真相。树洞底部的石碑彻底碎裂,露出下方青铜棺椁。棺内女尸身着嫁衣,心口插着桃木钉,面容与杨玉娥一般无二。老周叹道:"这是百年前的镇物,杨掌柜的先祖,怕是..."

朝阳刺破云层时,黑虺盘踞的山峰传来隆隆巨响。杨溥握紧玉佩,知道这场延续百年的祭祀,终于随着山君归寂画上句号。而林间新生的树苗上,嫩芽正穿透积雪,绽出翡翠般的光泽。

青铜棺椁中涌出刺骨寒气,女尸手中的玉蝉突然振翅飞起,在空中炸成齑粉。老周突然抓住杨溥手腕:"看她的腰带!"褪色的锦缎上,赫然绣着与杨氏宗祠相同的蟠螭纹。

"这是你们杨家的姑娘。"老周用桃木剑挑开女尸衣襟,心口处的胎记与杨玉娥分毫不差,"每隔四十九年,山君就要讨一个杨氏女..."

话音未落,棺底传来金铁交鸣之声。杨溥扒开腐朽的陪葬品,一柄青铜短刀泛着幽光,刀柄缠绕的丝线竟与新娘手腕上的麻线同源。当指尖触及刀身时,无数画面涌入脑海——先祖将哭喊的少女绑上祭坛,巫师割开她的手腕,鲜血顺着树纹渗入地脉。

"掌柜的当心!"小六的惊呼将杨溥拉回现实。刀柄丝线如活物般缠上他的手臂,女尸突然睁眼,漆黑的瞳孔中映出漫天血雨。老周将符水泼在刀身,青烟腾起间浮现八个古篆:以血还血,斩龙断孽。

西北方突然传来地鸣,黑虺的咆哮震落松枝积雪。杨溥握紧短刀,发现刀刃正在吸收自己掌心的血迹,锈迹剥落后露出森白刃口——那竟是某种巨兽的獠牙打磨而成。

循着黑虺游走的痕迹,众人来到寒潭边的溶洞。钟乳石间垂落着碗口粗的铁链,石壁上留着新鲜的抓痕。老周摸着尚有温度的岩石:"它要在此处渡劫化蛟。"

潭水突然沸腾,黑虺破水而出,额间鼓包已裂开血口,露出半截玉色犄角。但更骇人的是它腹部密密麻麻的伤口,每个创口都嵌着半截桃木钉——与青铜棺中女尸心口的镇物如出一辙。

"有人不想让它化龙。"陈伯咳嗽着指向溶洞深处。火把照亮石台上七盏青铜灯,其中五盏已经熄灭。杨溥想起祠堂壁画内容,冷汗浸透后背:"这是续命灯阵,有人在偷山君的气运..."

黑虺突然发出哀鸣,金瞳望向杨溥手中的短刀。刀身震颤着发出龙吟,潭水随之翻涌成漩涡。老周恍然大悟:"原来这刀是虺骨所铸!快将血滴入潭中!"

当血珠没入水面的刹那,溶洞顶部的石笋纷纷炸裂。黑虺腾空而起,褪下的蛇皮裹住杨溥,鳞片化作铠甲贴合全身。那些嵌在虺身的桃木钉尽数弹出,落地即成焦炭。

跟着血珠指引,众人在子时找到山神庙。残破的神像怀抱着石碑,碑文记载着惊人真相:杨氏先祖原是镇守龙脉的方士,因私取龙骨铸刀遭天谴,只得世代献女平息山怒。

庙门外突然传来唢呐声。阴兵抬着花轿飘然而至,轿帘掀开时,杨玉娥腐烂的面孔露出诡笑:"哥哥,该还债了。"她脖颈麻线寸寸断裂,头颅滚落在地,化作三只白毛山魈。

杨溥挥刀斩碎山魈,虺鳞铠甲泛起青光。老周将镇山鼓架在神像前:"敲够四十九响,便能斩断因果!"鼓声激荡中,黑虺从天而降,玉角已完全成型,衔着杨溥冲上云霄。

云层中电闪雷鸣,杨溥看见先祖残魂被铁链锁在龙骨上。当短刀刺入龙骨的瞬间,青铜棺中的女尸在潭底睁眼,与黑虺合二为一。暴雨倾盆而下,洗去碑文上最后一句诅咒。

三月后,杨溥站在重修的宗祠前。怀中女儿襁褓上的蟠螭纹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嫩柳新芽的绣样。广陵来人说起新鲜事:豫章群山深处夜现霞光,有樵夫见白衣女子骑玉角黑蛟掠过深潭,潭边老树开花时,落下满地铜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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