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回家的第一天,连着吃了三顿胡萝卜。第二天,早饭是胡萝卜玉米粥。中午到了饭点,我去厨房一看,我爸在做清炒胡萝卜丝。大蒸锅上还蒸着胡萝卜,说要喂猪的。
我说,您这是捅了兔子窝吗?咱换一种蔬菜吃要的不?
我爸说,怎么了,你不是喜欢吃胡萝卜吗?
我说,我就是再喜欢吃胡萝卜,也不能天天吃,顿顿吃吧。自从我回家,每顿饭见到的都是胡萝卜,我现在做梦梦见的都是胡萝卜。您没发现咱家的狗都离家出走好几天了吗?您再看看猪,身上的毛都成了黄色,再这样继续吃下去,它们很快就不是黑猪了,要变异成一种新品种——胡萝卜猪。
我爸说,你至于这么夸张吗?你统共才回来几天。他掰了下手指头数了数,说,这不是才第二天吗?
我说,还“才”?!我一共在家待五天,已经吃了两天胡萝卜了,也就是说我五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啃萝卜。为什么每次我姐一回来,不管山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您就是跑掉了鞋也得弄回来给我姐吃。您还说就是她想吃玉兔,您也会飞到广寒宫逮回来给她烤了吃。为什么我每次回来就是跟猪狗一样的待遇。您这样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不行,我实在忍不了了。
我爸说,是让你吃菜,又不是让你吃猪食,怎么就忍不了呢?你别急,等吃完就不吃了。
我说,到底还有多少?
我爸把柴房的钥匙扔给我。
然后我站在柴房门前,看到了一直挤到房顶的胡萝卜,我把门一敞开,胡萝卜们就像刚放学的小学生一样蜂拥而出。
我跺着脚,说,这叫快吃完了?
我爸说,天天吃,总有一天会吃完的。要是不吃,不就浪费了吗?
我说,您为什么不去集市上卖?
我爸说,你看看别人家比我们家的还要多,卖给谁去?
我说,那您干嘛要种那么多胡萝卜?
我爸说,那时村里说一个什么食品厂要收的,可是人家倒闭了不收了,那能咋办,总不能扔了吧?
我说,那隔三差五吃一顿还不成吗?这样吃谁能受得了。我要吃肉,我需要蛋白质。我这就去后院薅只鸡去。
我爸说,不行,鸡我还留着下蛋呢。
我说,那公鸡呢?
我爸说,那更不行,那是我的闹钟。你没发现鸡吃了胡萝卜以后,打鸣的声音都比以前高了很多吗?底气又足,毛也越来越亮。
我看着我的头发,说,为什么我的头发却变得更加稀疏且发黄呢?
我爸说,那是你吃的还不够,来,继续吃。
2.
吃饭的时候,我照常打开手机看电影。
我爸说,你这次回家来是干嘛的?
我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回来看你的啊。
我爸说,那你好好吃饭,把手机关上。
我说,坐着干瞪着眼吃饭太无聊了。
他说,有什么无聊的,跟我说说话。
我说,您不是说吃饭不能说话吗?再说咱俩有啥好聊的,三句话说不到一块儿就要吵起来。
他说,你刚才在厕所呆半天干嘛了?
我说,我在厕所能干嘛?
他说,我知道,你肯定在看手机。你整天就抱着个手机。你别看它小,可是它控制了你,你就是它的奴隶。
我说,我在厕所并不是看手机,是享受难得的自由。
我爸说,谁不让你自由了,谁捆着你了吗?晚上躺床上熬夜看手机,你说熬的不是夜,是自由。上厕所看半天手机,说蹲的是自由。你怎么就不自由了?
我说,我说的自由是心里的自由,精神上的,不是人身自由。您不懂。
他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考公务员?
我说,您看您又来了,我说过几万遍了吧,我考不上。您不是也说了我的脑子就是个浆糊桶吗?您以为考试就跟长胖一样容易吗,考不上就是考不上……
我爸说,有志者,事竟成。你连这点志向都没有,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呢?
我说,咱能换个话题聊吗?
他说,好,换个话题,那你打算考老师吗?
我把筷子一放,说,这个话题我们从我出生就开始聊,每次一聊咱俩就得断交。您怎么就不接受教训呢。算了,不跟您说了,我们之间本来就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他说,什么红沟绿沟的,好好说话。
我说,我志不在此。
我爸说,那你志在哪儿,我就没看你有什么志。
我说,是的,我生性淡泊,就对种地感兴趣,可您跟我妈不让我回来啊。
我爸说,好不容易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种地,再说种地就容易吗,你又过敏又哮喘的,从小就不下地,放个牛都能让牛拖个百十来米远。
我说,干不了我也不考公,就这样胸无大志地活着,挺好。
我爸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消极了?
我说,非也,并不是消极,而是我已经与生活和解了。
我爸说,生活是谁,你什么时候跟他结仇了?你怎么得罪人家了?
我默默看了他一眼。
我爸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你说的是“生活”啊,我以为你说的是个人呢,你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说个话就跟你写的作文一样找不着主题。
我说,主题就是我已经被生活毒打够了,不想再折腾了。
他说,那你想怎样?
我说,躺平。
我爸说,这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活了的意思吗?
我说,不是,就是认命了,爱咋地咋地的意思。
我爸说,那不行,人死了才能躺平,你才多大就认命了,不折腾折腾你能对得起自己吗?
我说,您不是不让我折腾吗,您不是让我稳定吗?我现在很稳定啊,稳定的穷,稳定的没出息,佛系人生。
他说,你能说点儿正常的话吗,整天弄这些狗屁新名词,我能听得懂吗?
我说,您不用听懂。我说了我们之间有鸿沟。您有时间操心这个,不如看看做饭的小视频。上面什么中式西式的饭菜都有,你琢磨点这个不比跟我吵架强。您尝尝这菜,齁咸,每次吃饭我都得抱着水缸吃。您就不能做淡点吗?要不就还是我来做。
我爸说,不行,你做的那叫饭吗,咸不咸,淡不淡的,简直比吃糠还难受。还动不动就是黑不溜秋的一坨,真像……
我说,打住。首先就是因为你吃的太咸,血压才会高的,要健康饮食,知道吗?还有你做饭为什么不开油烟机,你看看屋里的烟都能拍鬼片了。另外,我告诉您,您的心里有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
我爸敲敲我的头,说,好好吃饭,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3.
我爸一下午没理我。他拿着只破铅笔,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捣鼓啥。
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中央只摆着一个酒盅。我开心地搓着手,说,这是要喝点儿吗?看来今晚做了不少好菜?
我爸没说话,他拿来豆腐乳瓶子,往酒盅里面放了一块豆腐乳。然后,他又端来两碗水,拿来两只叉子。
我说,这是饭前的开胃小菜吗?
我爸说,不是,就是正规的晚饭,怎么样?日式的,简单又营养。
我说,那……这水呢?
我爸说,这不是水,这是紫菜蛋花汤。
我说,您开什么玩笑,这汤里既没有紫菜,也没有蛋花。
我爸大声说,不是还有汤吗?
我吓了一跳,说,那这叉子是干什么用的?
我爸说,吃豆腐乳用的啊,你不是说用筷子不好夹吗?来,用叉子,这是西式的。
我还没说话,他又把一只火龙果扔在桌子上,说,饭后水果,越南的。
他坐下,大手一挥,说,中式西式东南亚式,都全了。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去菜地里扒拉两只蜗牛出来,做个法式蜗牛,怎么样?
我伸出大拇指说,真绝。就您这学习能力,当年怎么没考上北大清华?
我爸说,我要是考上了还能有你什么事儿。
我说,您这就是典型的自己飞不了,下个蛋让小鸟飞。
我爸说,还要不要吃饭了?不吃我自己吃了。
我赶紧端起装豆腐乳的酒盅。
我爸又一把夺过,说,谁说这一整个都是给你的,你都拿去我吃啥?我们一人一半。
我爸拿叉子叉去了一大半,然后把剩下的一小口给我。
我说,您这是在喂鸟吗?我一顿饭就吃半块豆腐乳,喝一碗水吗?
他说,你不是要蛋白质吗?豆腐乳里全是蛋白质。还有,我跟你说了这不是水,是紫菜蛋花汤。你的心里有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这不是你说的吗?
我:……
4.
晚上,我在洗刷。见我爸还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我说,您又在想啥歪招。我已经认输了,明天继续吃胡萝卜吧,我不挑食了。
我爸说,就是,胡萝卜多好吃。
我过去,看到他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符号。他见我过来,问我,就是这个XSWL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笑死我了”的简写。你学这个干啥?你又用不着。
他说,怎么用不着,你不是说我跟你之间隔着一条老大的沟吗?没关系,你等着,我非得给你填上。
第五天的下午,我对象来接我回家。
我爸说,不是说好要呆五天的吗,怎么才四天半就要走?
我说,他正好来这边出差,顺路把我捎回去。
我爸跟我们去镇上买烧饼,我对象说,到下次放假了我们再回来多呆两天。
我爸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后座上。
我看着我对象给我发的微信,说,人家吴越王想念回娘家的妻子,写一封书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田间小路上的花开了,你可以一边赏花,一边慢慢回来,多美。你再看你说的:“啥时候回来,家不要了?我明天正好去出差,把你拿回来怎么样?”我又不是一棵菜,又不是逃犯。说什么把我“拿回来”,简直毫无情趣。
我对象说,你就是死矫情,我有那闲工夫还不如自己玩会儿游戏。
我说,还玩游戏,我这次为什么回娘家你心里没点数吗?我就是单纯回来过节吗?
我对象说,我玩个游戏咋了,你不也整天守着你的破电脑写那些没用的文章?都是个人爱好,为什么你写就行,我玩就不行?
然后我俩就这个问题吵了起来。
就在我们吵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爸还在车后座。
我说,不好意思啊,老爸,让您见笑了。
我爸说,我是不是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我对象愣了一下,然后狂笑。我说,爸,这歌词是这样用的吗?
我爸说,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不要以为我岁数大了就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
说着,他抖抖手里的本子。
回家的时候,我爸偷偷问我,你能不能把那个五月王还是六月王写的那个句子发给我,就是花开了,回家吧的那个句子。
我说,你要干啥?
我爸说,我要发给你妈,她给你姐看孩子的时间也不短了,也该回家看看了吧。
6.
我们准备出发的时候,尽管我一再推辞,我爸还是给我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的胡萝卜,还不停地说,你爱吃这个,多拿点。
车开出去了好远,我看我爸还在家门口站着望着我们。
我给他发微信,说,我回去了,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吃饭,别老凑合。
他很快回了过来,说,放心吧,你去追求你的诗和远方吧。
我笑了,说,什么远方啊,不过就是去讨生活而已嘛。你在家闲着没事,也可以去追求下你的远方。
我爸回过来,说,我的远方就是你。
他接着又发过来一句,说,这样用对不对啊?怎么撤回呢,我又忘了。
我看着那个讪笑的表情,想起我小时候,我爸带我去地里浇地,我追不上我爸,一个劲儿地在田埂上摔跤。他站在地里,挽过膝的裤子已经湿了一片,腿上还趴着一只小虫。他说,不着急,我等着你。现在换成我爸来追赶我了,我却从未想过停下来等一等他。
我可真是个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