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洛醒了。他还躺在诊所的病床上,麻药劲儿已过去,他觉得周身都扯着痛。此刻,他真想嚼一把辣椒,让酣畅的辣驱走身体的痛。扭头四下看,旁边的几张病床都空着,病房里没有其他人。简洛摩挲着找到呼叫器,使劲按了几下,等了一会儿,依然无人出现。他不想就这么躺着,艰难地挪动身体,把自己搬下床。平时轻易就能做到的动作,他花了足足十分钟,痛出一头汗。
走出病房后,他发现自己身处诊所二楼,这里应该是诊所的输液住院区,有几间独立的病房。简洛呲牙咧嘴地向楼梯处走去,好不容易扶着楼梯栏杆,他向楼下看去。正看见一个头上缠着纱布,手上捆着吊带的伤者在跟医生说着什么。简洛看这人很是眼熟,仔细看去,竟就是那凶神。凶神跟医生似乎谈崩了,他一把推开医生,转身向二楼楼梯走去。
简洛吓得赶紧向后逃去,不用问,凶神是来找他的。他顾不得伤痛,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跳着向二楼深处跑去,到最深处的角落,推开最里间的门,他闪身进去,迅速关门上锁。
这间房似乎已荒废,没有病床,只在靠窗位置摆着把躺椅。简洛听到凶神脚步声,走进隔壁的病房,没了动静,正疑惑,突然就发出瓶子被摔碎的声音,接着响起凶神的怒吼。
“快出来,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出来,出来偿命。”
简洛扶着墙,他身上的汗已将衣衫捉到背上,裤子也紧贴着腿。他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竭力不让自己惊慌地叫出声。随后,他听到凶神走出隔壁病房,挨个推开沿途的房间门,地毯式挨个搜寻,很快就站在最里间的门前。
隔着门板,简洛几乎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小子,你死定了。”门外的声音低沉如阴霾。门把手被稳稳捏住,垂死挣扎般晃动着。简洛的脸胀得通红,筋在腮上颤动。
锁经受住了折磨,门又被踹响。相比之下,门要脆弱得多,估计挨不过几脚。简洛咬牙向窗口挪去,他打定主意,只要门被踹开,他就跳下去,楼下是闹市街道。他宁愿摔死,也不要被这恶人弄死。
“住手。”门外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呵斥声。
凶神停止踹门。高跟鞋敲击着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
“这儿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撒野?我还要杀人呢。”凶神冷哼着。
简洛听见高跟鞋挪到门前,挡住凶神的路。
“你最好别挡我,你信不信我……”凶神的声音就像是粗石在地上狠狠摩擦,听得人脑后都硬起来。
女人冷冷地:“你可以试试。”这冰冷的声音似曾相识,让简洛安心不少。
门外一片死寂,三个人都静着,傻了一般。简洛攥紧拳头,紧张地听,喉咙提上去,久久下不来。
不知僵持了多久,凶神突然把巨掌在门上猛一拍,拍得门直晃荡。
“你等着。”他狠狠地丢下一句,沉重的脚步渐渐远去,下楼前,又有什么东西被摔碎,没人敢发声抗议。
简洛缓缓地将肚子里的气吐出,目光散掉,全身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好在身上的伤痛还逼着他站得笔直。
门被打开,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护士李小曼,她依然冷若冰霜。
简洛感激地:“谢谢你,小曼。”
李小曼愣了愣,似乎对这个亲切的称呼有些意外。
“快回病房,你的伤口破了。”
简洛这才发现自己的纱布有几处已经开始渗血。
回到病房后,李小曼冷着脸仔细地给简洛清理伤口。虽然很痛,简洛还是咬牙坚持着,不知为何,他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得懦弱。
“实在痛,可以小声哼哼。”李小曼似看穿了简洛的假装坚强,她冷冷地提醒。简洛竭力从鼻子眼里笑了一下:“谢谢你刚才帮我。”
“这儿不是痞子撒野的地方。”李小曼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或许是痛得厉害,简洛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其实我和那人之间……”
话没说完,李小曼不耐烦地打断:“你们的恩怨我不管,不过老张托我照顾你,我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做到。”
“老张?”简洛呆了呆,随即点点头,正要问老张的情况,就看见李小曼拿起一个硕大的针管,简洛被吓一跳,还来不及反应,小曼将他的袖子一捞,用棉球消了毒。
“干,干嘛呀?要打针。”话还没说完,针已扎进胳膊。
李小曼:“吗啡,止痛的,你该睡觉了。”
“又睡,我才刚醒啊。”
“你需要休息。”
“这里不安全,我不能睡。我得马上走。”简洛着急地想站起来,但药力来得如此快,他软倒在床上。
李小曼看着他,依然是公事公办的冷脸:“安心睡吧。”
简洛闭上眼睛。
周黎阳醒了。他是被手机铃声给吵醒的。
“老公老公起床啦,老公老公起床啦”,这段话不断地重复播放,是周黎阳为妻子的来电设定的专用铃声。他睁开眼,心有余悸,汗水已湿透床单。
李小曼说到做到,到中午时分,她邀请周黎阳下馆子。昨夜梦中有缘,周黎阳对小曼已生好感,况且从她入手,或许会找到简洛的线索。他表示哪有房东请客的道理,一定要房客来巴结才合理。小曼也不推让,欣然同意,两人就打车来到小城最有格调的餐厅。
“下次我请你吧。”李小曼微仰着头,手放在腰后,轻轻摆动。周黎阳不由地想,不管她和梦中的冰冷护士是什么关系,不管是否真实,总是她救了简洛。
“我得谢谢你。”周黎阳这话说得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李小曼嘴角挂着浅笑:“谢我?谢我什么?”
“让我找到个好住处呀。”
和昨天不同,李小曼在出门前画了点淡妆,室内空调开得很足,她脱下外套后,里面穿的是一件很修身的条纹连衣裙,露出一双轻巧的腿,齐肩短发抿在耳后,露出细长的脖子,手臂也裸露着,显得没遮没拦。
小曼把细眉轻轻一挑,颇得意地:“那倒是,我那儿好处可多着呢。不过这儿也不便宜,是城里最贵的馆子。”
“随便点。”
“看出来了,你是个有钱人。做什么生意的?”
“买进卖出。劳碌命。你呢?”
“在个小诊所里救死扶伤。”
“原来是最可爱的白衣天使。”
小曼咯咯地笑,拿起菜单,说要让资本家出出血。周黎阳回嘴说若是流血过多,还是要白衣天使来收拾残局。小曼就笑得俯倒在桌上。
一顿饭在嘻嘻哈哈中愉快地结束。餐厅送来免费的茶点饮品。小曼伸出细巧的手将点心拈到嘴里,眼睛眯成半月。
“你听过这首歌吗?”她侧着头,周黎阳这才注意到餐厅放的背景音乐,竟就是那首“Somewhere in Time”,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挺好听的,婉转忧郁,好像有一种浓浓的离别情在里头。”
小曼深深地点头:“你好厉害,能听出里面的东西。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一部老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的主题曲,名叫似曾相识,英文名是Somewhere in Time。”
咖啡与茶的热气在光线中缭绕,它们的味道迥异,甚至连袅袅上升的样子也不尽相同,可它们却有着相同的咖啡因。餐厅里弥漫着少许醉意,少许暧昧,少许放肆。
周黎阳很随意地:“那部老电影我也看过,有点伤感。对了,你们诊所最近有没有接收过一个受了刀伤的患者?”
“有啊。昨天就收了一个,咦,你怎么知道?”
周黎阳心里咯噔一下,两颊一紧,赶紧把兴奋咽进肚子里,脸上还是懒懒的样子,只淡淡地:“是什么人?长什么样?”
李小曼嘟着嘴,回忆了一下。
“什么人不知道,应该跟你年龄差不多,被送进来的时候,脸上、身上都是血,不让报警,身上也没身份证,没登记个人信息。不是我处理的,长什么样不清楚,很快就给包上啦。后来,有个凶神恶煞的人上门找他,被我们给轰出去了。”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真和梦里发生的大差不离,还是让周黎阳感觉得有人此时就站在身后,正对着自己的后脖颈吹凉气。
“他,他现在呢?”
“还在诊所躺着呀。”
“能带我去看一下他吗?”
“你们认识?”小曼愣了一下,显然不明白周黎阳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提议。
“认识,很熟,可以说是最好的朋友。”周黎阳说得很诚恳,他和简洛又岂止是好朋友。
“好啊,没问题。”小曼说完,又拈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这家的点心确实很不错,比正餐要美味得多。
从餐厅出来,两人没有耽误,直奔诊所。周黎阳一眼就看到简洛躲藏房间的窗户,从那里往下看,就是自己现在站立的地方。进诊所后,小曼和诊所里的另一名护士说着什么。周黎阳却把目光投向二楼楼梯。
不一会儿,小曼走过来:“哥,昨晚上有人把你朋友接走了。”
周黎阳惊出一身汗,忙急急地问:“什么,什么人?”
“昨天我不在,听他们说可能就是那个凶神恶煞派来的人给接走的。”
周黎阳几乎要晕厥过去,仿佛感觉到身体正被刀一寸寸地划开,他哑着嗓子:“那他现在不是很危险?那些人会要了他的命的。”
小曼被周黎阳给吓住了,脸色刷白。
“会这么严重?那,那咋办?”
“赶紧报警。”
小曼掏出手机,就要拨号,又想起什么,巴巴地看着周黎阳。
“他们是仇人吗?去哪儿了?我怎么跟警察说啊?”
周黎阳被问住了,嘴张了两下,不知该说什么。
小曼冷静下来:“我们都不认识你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法跟警察说呀。你不是他朋友吗?你来报警吧。”
这句话直戳周黎阳的痛处,小曼不能报警,他更无法报。他悻悻然地叹口气:“先等等吧,报警可能对他不利。”
“为什么?他有危险,怎么不报警啊?”小曼得理不让人,自己先急得红头涨脸。
“那个,先别打草惊蛇,先搞清楚他被带到哪儿去了再说。”
离开诊所,回家路上,周黎阳的手机响了一下。原来是陈医生回复了一段语音。
“人的意识很奇怪,曾经有人准确描述出自己的前世,还去见过前世的亲人。还有人声称去过平行世界。不管怎样,我建议你继续观察。有什么新情况及时告诉我。只有一条,希望你记住,不要过多干预。”
周黎阳平静地把语音删掉,他不能见死不救。事实上,他很纠结,马上去睡,可以知道简洛的情况,知道他被带到哪里。可如果简洛这会儿正遭受着严刑拷打,自己不就是送上门去受罪吗。这样一想,他就怕得脚直发软。再怕,人也得睡觉。想的这层,周黎阳已是冷汗涔涔。
浴室里水声哗哗,小曼在洗澡,透过浴室雾玻璃,差不多可以看到她模糊的身影。
周黎阳焦灼地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手机铃声响起“老公老公,起床啦,老公老公起床啦”。是老婆的电话,周黎阳走到阳台去接听。
“老婆。”
“爸爸。”
“儿子。想爸爸吗?”听到儿子欢快的声音,周黎阳一时忘记了烦心的事。
“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快了,爸爸不在,要好好照顾妈妈,知道吗?你现在是小男子汉了。”
“知道了,爸爸,我的画得奖啦。”
“什么画?”
“就是讲庄周梦蝶故事的那副画呀。”
“我儿子真棒。”
老婆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儿子想你回来给他颁奖。”
“快了,很快就回来啦。”
打完这通电话,周黎阳轻松不少,打定主意,坦然去睡,天塌下来,也不过一场梦而已。
走回客厅,小曼已出浴,坐沙发上正看电视。她穿着斑点白睡衣,白点在蓝底上显得异常明快,可以看见一点点胸沟,头发没有干透,缠了条白毛巾,额头亮晶晶缀着几滴水。周黎阳闻到一股甜甜的女人体香,小曼水盈盈的眼睛正看着他。
“我洗完了,你去洗吧。洗完了早点睡。别着急,会有办法的。”
周黎阳答应一声,赶紧走进浴室。浴室里水气蒸腾,强烈灯光的照耀下,地上有几缕小曼的头发,牵牵绊绊,周黎阳蹲下去,捡起几根,竟发了会儿呆,待回过神来,忙暗骂自己,赶紧丢进纸篓里。
简洛醒了。一睁眼,他就紧张地四下看,发现还躺在诊所的病床上,松了口气。心中疑窦顿生,难道是对方还没动手?或者很快就会动手?还是根本就不会动手?
脑中一片乱麻,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正瞎琢磨,有人进来,简洛赶紧看向门口。
“醒啦”原来是老张,他走过来坐在床沿边,神秘兮兮地:“听说那家伙昨天来找过你?”
“多亏了小曼。”简洛心有余悸地回答。
老张咂咂嘴,深深地点一下头:“也只有她能挡得住。”
简洛没去细想老张的意思,不管怎样,此地不宜久留,赶紧逃走才是上策。
“我得赶紧出院。”
“你伤还没好呢。”
“我可能很快就会被那家伙带走的。”
“这里目前还挺安全的,有小曼……”
“那家伙还会来找到我的。”简洛打断老张,急得要从床上往下跳。老张忙按住他。
“别乱动,小心伤口又崩了。”
“你相信我,我有预感。”
老张叹口气,摸摸简洛的额头。
“我没发烧,你要相信我。”
“今天吃药了吗?”
“这不是吃不吃药的问题。”
两人越说越拧,简洛急得红头涨脸,可惜纱布包着,老张也看不到。简洛知道要成功离开,必须得老张帮忙,可他似乎油盐不进。
正说不清楚,李小曼推门进来,面沉似水:“他们来了。”
“怎么了?”老张疑惑地问。
李小曼扫了简洛一眼,看定老张:“昨天那人在周围晃荡,还不止他一个,这次他不会停手的。”
“连你也挡不住吗?”
李小曼冷嗤一声:“想什么呢?”
“赶紧走吧。”简洛着急地起身下床,老张赶紧扶着他。
“来不及了,还没出门就得碰上。”李小曼摇摇头。
简洛绝望地看着两人,看来,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
李小曼猜得很准,凶神这次来,特意带着两个手下。他一挥手,两个手下立即奔上二楼。凶神则守在大厅内,四下观察,布局严密,简洛无处遁逃。
两个手下在病房中做地毯式搜查,一个接一个房间地找,但都没找到。最后,他们逼近到最里面的病房,门被锁着。两人早有准备,立即掏出工具,摆弄几下,轻易打开,推门而入,让他们失望的是这里面空无一人。两人正要退出,其中一人突然发现窗台上似绑着什么。
凶神在大厅盯着进出人员,就看见李小曼搀扶着一个缠着纱布、带着口罩,活像个木乃伊似的病号走出来。他打鼻子眼里冷笑出声,迎上前去,挡住两人。
“这就想走啊?”
“又是你,有事儿吗?”
凶神脸上似笑非笑,伸手就要去摘木乃伊的口罩。
李小曼呵斥道:“你干什么?别来骚扰我们的病人。”
凶神的手停在空中,随即对李小曼歹恶的笑笑。
“别演了,我知道他肯定在这儿。你可以报警,看看谁更怕警察?”
他的手已摸到木乃伊的口罩边沿,手机突然响起来,听筒里传来焦急的声音。
“大哥,他跳窗跑了,跑街上去啦。”
凶神脸色一变,转身快速跑出门。果然见到一个穿病号服的人钻进一辆出租车,车迅速开走。他赶紧跑到路边,开着自己的车,紧贴着追上去。
两个手下也冲下来,跑出门,打了辆车,跟上去。
眼看这场紧张混乱的操作结束,木乃伊病人摘下口罩,正是简洛。
“刚才好险。”他心有余悸地朝李小曼笑笑,多亏这女人机智,让老张扮自己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他心情一放松,身体却开始发沉。
李小曼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赶紧走。”
两人出诊所,上了李小曼的车,两人刚坐定,李小曼就从背包里拿出一根无针注射器。
简洛警惕地问:“你干嘛?不会又要打针吧。”
李小曼冷冷地:“怕打针就别伤这么重,这是防止伤口感染的。”
话说完,注射器已贴住简洛的胳膊,她的拇指轻轻按下注射按钮。李小曼和自己素不相识,却能这样帮自己,简洛很感激,心想她总还是面冷心热。
简洛:“那人是冲我来的,没必要连累你,你们。你送我去车站吧,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李小曼:“这人是城里一霸,你根本走不出去。”
“那怎么办?难道要藏一辈子?”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能躲一阵。”
“去哪儿?”
“你不需要知道,睡就是。”
这个女人很强势,简洛还是想搞清楚,突然一阵头晕,四肢无力,软软地靠着座椅。
“药里有催眠成分,忘告诉你了。”李小曼随口答道,毫无歉意。
“你……”简洛心中懊恼,居然再次被她摆布,来不及抱怨,头一歪,就睡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