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劲三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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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的日光从天井的上空懒散地照射下来,天井里栽种的两株桂花树翠绿的枝叶发出油亮的光泽,在地面上拉下长长的阴影。还没到桂花完全开放的时节,但翠绿枝叶间偶尔会有几朵米粒的小花,在凉爽的秋风里散出若有若无的香气。连阴了十来天,时不时地落下淅沥的小雨,把人的心情也闷坏了。难得放晴的好天气,唐羽秋一大早就让下人把轩窗敞开,透一透屋里的潮气。她歪斜在轩窗边的美人榻上晒着太阳,秋风微凉,嗓子眼一阵咳意袭来,她用手帕捂着嘴,咳得浑身颤抖。小丫鬟赶忙过来给她拍背顺气,待气息稍微平稳,她摆着手示意丫鬟离开。她想起立秋那日,儿子程庭嘉到省城参加秋闱,前来告别,她看见他穿的直裰交领处针脚有些开线,临时让儿子脱下来换了一件。自儿子走后,她缠绵病榻,至今还未来得及缝补。唐羽秋下了榻,把儿子的直裰和针线笸箩找出来,重又靠在榻上穿针引线。刚走五六针,隔壁传来的吵嚷声让她心烦意乱。唐羽秋叹气,有些气恼地喊着丫鬟香荷。

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年轻女子穿过天井匆匆进门。唐羽秋瞅一眼因为小跑,面颊绯红的香荷,责怪道:

“热闹还没到家,你先赶着去看了。我也不用你去打听了。前头可为的什么,又闹将起来?”

香荷并未将主子的责怪放在心上,自己先倒了一杯茶,喝干,才回话:

“奴婢倒不是赶着去看,不过去找厨娘给夫人炖补品,顺路听了那么一耳朵。还能为什么事。左右不过是二夫人胡缠罢了。修牌坊的领班来找管家,问二爷几时到家,说是牌坊的立柱好了,就等二爷这两天回来,就能放横梁了。这可是大事儿,想来二爷也等着这天呢。领班进院来,不想先撞见了二夫人。二夫人就问领班二爷哪天到家,领班说还未得知,正要去问管家。二夫人一听就恼了,牵三挂四地嚷起来,说这个家里越发不像样了,连奴才也不把她当主子看,一个个只看咱们兰秋斋的脸。说奴才下人别忘了她才是二爷的正头夫人。”

香荷还想往下说,唐羽秋将话拦了过来。

“长夏已过,没觉着都三年了,立起来的牌坊你可去看过。”

“虽说没亲见,但奴婢找管家打听了。牌坊就立在咱们村口的田地里,比咱们家两个马头墙叠在一起还要高,足足四丈呢。用的石头是二爷派人去淳安寻来的茶园青,光沿着新安江用船拉就走了三个月,又雇了几十人,花了六个月,才从江边搬到村口。管家还说,牌坊是冲天式的,坊顶正下方有当今皇上写的‘圣旨’俩字,两边龙雕的石板也是二爷找御用的工匠刻的。为着这次二爷回来,专管立柱放横梁的师傅,听说请的也是在扬州给皇上修过园子的。管家还说,立柱放梁那天,不但十里八村的人来看,咱们的县父母,和那些凡是跟咱们二爷好相与的达官老爷们也都会来贺喜。”

香荷说得眉目含笑,唐羽秋一个不小心,针扎进了手指头,血珠汩汩往外冒。香荷看到,过来捧着唐羽秋的手,又是吹,又是擦,嘴里不断喊着“来人,快来人呐。”唐羽秋哭笑不得:

“不碍事。你又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

香荷急得眼圈一红,哭着说:

“奴婢知道夫人不爱听这些,说着说着就忘了形。夫人,你责罚奴婢吧。”

唐羽秋慈爱地看着香荷,勉强笑着。

“本是我不好,让你们跟着受苦了。该来的总是要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香荷抓着唐羽秋受伤的指头,低语道:

“夫人这下心里更苦了吧。外人看来这是莫大的殊荣,可奴婢知道,这不过是二爷变着法地把夫人囚禁在这个大宅子里。夫人心里有苦说不出,若大爷知道夫人现在过得这般苦,怕是也要心疼的。”

唐羽秋咳了起来,香荷把她手里的针线接过来,一边心疼地替她拍着背,一边把美人榻上的靠枕放好,扶着夫人躺下。

“二爷也是,夫人身体都这样了,管家的差事也辞不掉。天天操心奔命也不落好,有事无事受些二夫人的闲气不说。这么些年了,不是得罪了这个,就是苛待了那个,个个私下里说的全是些不入耳的乌糟话,好人都给气出病来。我今儿也在这儿求夫人一个恩典,这次二爷回来,夫人抹不开面子,我替夫人求二爷去,把管家这烂摊子甩出去,落得个省心干净。夫人姑且把身体养好了才是真为自个好。”

唐羽秋躺下来虚弱地笑着,埋怨香荷:

“好话赖话全让你说去了。到头来,我倒落个不是。二爷如今是总商,不比往日只管自家的旗号行盐,还担着替朝廷协理盐务上的差事,家里的事务不能再劳他费心。家业总归要交到二夫人手里,毕竟她才是程家正儿八经的当家夫人。我不过是为了嘉儿,顺着二爷的意,能做的时候多做点,万一哪天不成了,二爷念着我的苦劳,也能看顾着他点。”

“呸呸呸!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家少爷这两日就到省城了。这次要是中了举,三两年就能去京城参加会试,只要朝廷选中了,给个外派的差事,咱们少爷就能自立门户,把夫人接到任上,彻底离开程家这个只能看见四方天的院子。倘若少爷争气,将来再在朝廷上奏一本,给夫人挣个诰命也是有的。”

“你看你,越发说得不像话。我哪还有离开这个院子的福气。你看,又是新秋,不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可还能听着你说话。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再有一个月,就是黄先生的祭日了。跟往年一样,你记得去替我上炷香。”

又是一阵停不住的咳嗽。一片灰白的云飘到了天井上空,地上的日影褪去,屋里瞬间暗了下来。唐羽秋想,光亮为何总是这样短暂。她让香荷退下,说她乏了,想睡会儿。

程和齐赶着中秋节前从扬州回乡,除了趁着佳节回家团聚之意,也是为了能亲见程家牌坊立柱放梁这一盛景。他已特地让风水先生看过,三天后是牌坊立柱放梁的黄道吉日。此时程宅的明堂正厅里,身着玉色直裰的程和齐端坐在太师椅上,正陪同周边邻村的数十个乡绅叙话。众人七嘴八舌,说着恭维话。

“向朝廷求旌表还得是程兄。前儿听说邻县的郭举人,替母亲向朝廷求的旌表,县父母都换了三任,如今还没下来。程兄现今替朝廷办差,想来找皇上求个恩典,左不过是圣上举手之劳的事儿。”

“我也常在族里说,他人若向朝廷申奏节烈的旌表,要节妇五十岁以后,朝廷才会恩准。现今大夫人远不满五十,圣上竟也允了。这内里固然有大夫人这些年为了程家夙夜操劳的贤达,最要紧处还得托福程兄春秋鼎盛,替朝廷办事得力,才能让程家获此天恩。也让我等乡野小民有机缘沾一沾皇上这旷典殊恩的喜气。”

“立牌坊之事,朝廷恩赐的三十两银子事小,难得这份恩宠,朝野胥悦。也亏得程兄财力雄厚,才能这等颇费周折地建造了快三年,这人力材料花费折算下来怕也不下万两银子。程兄是做大事之人,如此大手笔修建程家牌坊,何止一个程家的殊荣,想来后世在咱们这府县青史上留下一笔也不为过。”

程和齐含笑不语,任由众人说去。眼见管家急匆匆走了进来,径直来到他跟前,做了个揖,附在他左耳边低语一阵。程和齐起身朝众人拱手,客套一番,和管家一同步出屋门。管家边走便向程和齐说起事情的原委。

“清早红姨娘在花园里闲逛,碰见了二夫人,不知怎么两人就闹了起来。现今家里迎来送往的客人不断,大夫人也是为了程家体面,就过来劝解两人。谁知红姨娘正在气头上,把大夫人也连带一起吵嚷起来,把半个宅子的人都招呼了去。我见不是事儿,赶紧来回二爷。咱们程家这几日可是被多少人盯着,巴不得出乱子,这万一闹大了,打的可不是咱们自己的脸吗。”

程和齐背着双手,阴沉着脸,由管家领着穿过三个天井,刚到后花园的门口,就听见吵嚷声。

“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仗着个空头夫人的款儿来压我。我在扬州陪着二爷迎宾送客,寒暄交往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什么夫人,什么妾,说给谁听呢。夫人既好,也没见二爷天天放在身边守着。妾倒是低贱,可二爷还不是一天也离不开。哼,夫人,不知道的以为多尊贵呢,多不过是见不着男人的寡妇罢了。真让我做,稀不稀罕还要另说。”

红姨娘挑衅地看一眼程家两位夫人,趾高气昂说道:

“大夫人,二夫人,你们整日里守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家,二爷可说什么时候带你们去扬州看看?我是知道的,今儿我跟着二爷来程家,下个月,二爷可说还要带我进京呢。”

“说够了没有?”

一声断喝,吓呆了说话的人。程和齐沿着金菊绽放的小径步入花园,管家将探头探脑围看的下人驱散。唐羽秋和二夫人并排搀扶着站立,二夫人气得面色通红,无声啜泣。程和齐朝唐羽秋深深一揖。

“让嫂嫂受委屈了,是和齐管教不严,和齐在此给嫂嫂赔礼了。”

唐羽秋冷笑。

“这是二爷家事,我本无权过问。可顾忌到程家的体面,我由不得说上两句。程家虽是商贾人家,可尊卑上下的礼数还是懂的。我和二夫人虽说是乡野村妇,可也看重名声的清白。不知二爷从何处找来这不知礼体的浮浪女子,堂而皇之入我程家门,恶意羞辱当家夫人,玷污我程家门楣,这难道也是二爷在外的经商之道?孰轻孰重,二爷自己掂量。”

唐羽秋说完,拉着二夫人离开。花园里只剩下红姨娘和程和齐,红姨娘朝程和齐跪下,程和齐揉着额角,低沉的声音不怒自威。

“我本是觉你平日乖巧伶俐,怜你半路偷偷追随我回乡的坚定,才许你来程家。你既不守规矩,明日自行回扬州吧,也不必入府了。你还回你原来的住处。”

程和齐话音刚落,红姨娘惊恐抬头,她还没明白平日对她体贴周全的男人,为何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她,就将她打发了。红姨娘梨花带雨地哭着,程和齐无动于衷。红姨娘忽然笑将起来,站立起身。

“俗语讲婊子无情,又有几人知道,富可敌国的扬州程二爷本就是寡情薄意之人,当初有姊妹劝我,我不信,铁了心跟定二爷。如今我也得着报应了吗?可惜也迟了。我只问二爷最后一句,当真如此绝情?”

程和齐面如静潭,一语不发。红姨娘擦一把眼泪。

“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在二爷心头的份量,如今看来昔日的恩爱情分全是假的。二爷,在此别过。你既无情,休怪我无义了。”

红姨娘第二日一早就被送了回去。她出身扬州瘦马,依着二爷的吩咐,她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住处。这本是件小事,在程家并无掀起风浪,阖家上下依旧在喜气地准备着。不过一夜之隔,唐羽秋仿佛经历了一场伤筋动骨的大病,她已无法下床。程和齐前来探望,被香荷直接拒在兰秋斋的门外。

“二爷请回吧,大夫人不想见任何人,只想静养。二爷若真为大夫人好,就不要再用家事让她繁累,让大夫人喘口气。二爷心里明明清楚我们大夫人的心思,却总是咄咄逼人。”

香荷听到屋里唐羽秋虚弱的喊声,才住了口,却也不给程和齐放脸。程和齐闹了个没趣,也没责怪荷香,叮嘱她照顾好大夫人,转身离去。

室内安神香混杂着药香,气味迷离,让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唐羽秋躺卧病榻,头昏脑涨,意识飘忽不定。她感觉身子一会儿缥缈得像浮在半空,一会儿又沉重得像跌落井底,她试图让自己两手交握,专注心力,竭尽所能把自己从空中和井里挣脱出来,可无济于事。她只能在黑暗里沉溺,她想喊,没有声音。她害怕了,浑身仿佛浸入寒潭。万分惊恐之时,她竟然听到了琴音,她循音寻人,在一处清幽山林里,一条石桌,一架古琴,弹琴之人衣冠儒雅,他看向唐羽秋也不说话。唐羽秋惊讶道:

“黄先生安好,数日不见,先生的琴音又精进了。”

唐羽秋没想到自己才说一句话,衣冠人物竟飘然离去,唐羽秋惊慌喊着“黄先生”。又有一人出现,这次出现的人方巾便服,弱冠年纪,长身玉立。待看清人面,唐羽秋不胜惊喜。

“夫君,你这是来看我了。二十年了,你害得为妻好苦。把我们孤儿寡母留在世上,诸事不能自己做主,只能仰人鼻息,委屈过活。羽秋心苦,你可知呀?”

唐羽秋想拉住年轻男子的衣襟,可年轻男子也消失在黑暗里。唐羽秋大哭,耳边传来香荷的喊声,唐羽秋睁开了眼,香荷正在为她擦汗。

“夫人这是又做梦了,可是又梦见了大爷?”

唐羽秋将脸朝里,望着床帏帐子发呆。她后悔昨夜让红姨娘进门,既进来,说出的话覆水难收,不过是让自己徒留悲苦与煎熬。唐羽秋还记得红姨娘说话时阴晴不定,痛苦又绝望的神色,她盯着她的脸,眼里充满恨意,说说笑笑,只是说出的话绵里藏针,句句剜心。

“大夫人,我陪了二爷五年,今日因你一句话,他弃我如敝履。大夫人,知道这是为何?因为二爷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爱而不得。他让她在程家主持家业,给她修建牌坊,只不过是想把她永远囚禁在程家。呵呵呵……”

唐羽秋难以置信地看向红姨娘,满面羞愤,想把她撵出门,竟一时语结。没想到红姨娘反而自得起来,呵呵笑着在她面前踱起步来。

“大夫人,我既日夜陪伴二爷,总能听到些二爷死都不想让人知道的话,可偏巧让我听到了。呵呵呵……我还记得四年前二爷酒后吐真言:二十多年前,大爷行盐的船在九曲塘遇祸遭劫,丢了性命,留下遗言,大夫人还年轻,嫁娶随意,不必在程家为他守节。不知这话,二爷可告诉过大夫人?”

唐羽秋忽如槁木,失却心神,她有气无力地驱逐红姨娘。

“你胡言乱语,快滚出我兰秋斋的门。香荷,香荷。”

“呵呵呵……大夫人权当是我胡说罢。我这次费尽心机来程家,不过是想看看二爷心里藏着掖着的二夫人有什么能耐。可惜全错了,不是二夫人,是大夫人。呵呵呵……他程和齐忘了,我是个见惯风月的女人,他对人面慈心狠,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人在身边心在他处。我只是不甘成为他身边的物件摆设。总觉自己会比其他女人高出一头,可终究也是错付了。”

红姨娘嘤嘤哭着走出了兰秋斋的门。唐羽秋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浑身瘫软,萎坐在地上。香荷看到红姨娘出门,立马赶来看夫人。看到唐羽秋的脸色神情,香荷吓了一跳,她走上前搀扶起夫人,唐羽秋早已泪雨滂沱,无声哽咽。气喘声弱地自语:

“是我害了黄先生,是我,是我呀。”

程庭嘉7岁时,到了进私塾开蒙的年龄。程和齐专程从扬州回家,带来一位坐馆的先生,先生姓黄。程和齐引黄先生拜见了唐羽秋,并对黄先生大加赞赏。黄先生自幼受蒙于京师,作诗著文在京城颇有名望,只是时运不济,几次科考虽未中举,但凭先生的才学文章,中举不过早晚之事。黄先生因英年丧妻,心情郁郁,故从京师出来游历散心,路过扬州地界,机缘巧合与程和齐相识。待交往熟识后,程和齐私下问他是否愿到徽州程家私塾教育子弟,黄先生正愁无有去处,欣然同意。唐羽秋见黄先生面容清癯,温雅淡然,便擅自安排他在程宅一处临近祠堂的清净偏院住下,每日从一侧小门进出,隔壁即是程家祠堂,祠堂设有私塾,专管教育本族子弟。

黄先生在程家私塾授课一年有余,程庭嘉的功课颇有长进,唐羽秋喜不自胜,时常叮嘱下人丫头尽心服侍黄先生的饮食起居。一日,程庭嘉傍晚下学后,竟带来一卷诗文,说是黄先生让唐羽秋过目,如有不妥,可随意批注。唐羽秋疑惑不解地看着儿子。程庭嘉这才告知母亲,他昨晚功课上的批注被黄先生看到了,黄先生说他竟没想到在这偏僻乡野,还有大夫人这等颇有识见之人。唐羽秋这才想起,昨日她看儿子做剩下的功课,以为是废弃不用的内容,一时兴起,也不做他想,随意批注了几句,不成想被儿子一早带去了学堂。唐羽秋心下羞愧,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从未想过在外人面前显露她的文墨。她自责慌乱却又窃喜,她本想把孩子带来的诗文退还回去,却又忍不住翻看。她的祖父原本是京城翰林院的编修,她自幼受训于祖父,识文断字,喜读文章。可叹祖父过世后,所留遗产不多,加之父亲不擅经营,家计日益艰难,为了糊口,阖家不得不从京师迁回祖籍。唐家虽说家道中落,但也算官宦人家,归家不久,不断有人登门提亲。为日后家用计,唐父最终选定了本县彩礼丰厚,家境殷实的程家。唐羽秋19岁嫁入程家,与程家大爷程和修也过了两年琴瑟和鸣的恩爱生活。然而,商贾人家,只有外出经商,才能家业兴盛,程和修命丧行商途中,程和齐带回大哥的遗骸,在嫂嫂面前痛哭失声,说大哥至死不忘嫂嫂,要嫂嫂替他守好程家。彼时已经怀孕三个月的唐羽秋,不得不从悲痛中打起精神,谨遵夫君遗言,生儿育儿,撑起程家。若非黄先生的诗文,唐羽秋早以忘记了年少的她也曾作诗吟诵过。

唐羽秋读着诗文,五六篇过后,她已明了,这是黄先生平日的抒怀之作。他这是把唐羽秋当作能与自己同道唱和的诗友了,唐羽秋因这忽如其来的想法而惊惧。她既是闺阁中人,亦是丧夫寡妇,这样的私下相授礼体不合。唐羽秋如遭雷击,将诗文扔下,呵斥儿子明日入学退还给黄先生,她哪里懂什么诗文。8岁的程庭嘉奇怪地看着母亲,一脸不解。

“母亲,黄先生说了,礼教大防不过是当世之人的迂腐偏见。诗文缘情而作,合时而著,情与时若也讲究礼教大防,又何来抒怀达意之好诗呢?”

唐羽秋笑,又问一遍儿子。

“这真是黄先生说的?”

程庭嘉认真地点了点头。一阵琴音响起,透过如碎银泻地的月夜,穿云而来。是黄先生又在抚琴了,只是这次的琴音少了凄苦沉郁,多了些轻柔浏亮。唐羽秋走到窗边,静立无言,直至一曲尾音消散,她才喊香荷,让她把诗文重新取来。

唐羽秋与黄先生并未因诗文之事有了过多交往,他们还像平日一样,除却一应礼节性拜访寒暄,并无逾距。只是唐羽秋的心境变了,她笑得多了。程和齐在一次清明归家时,特地提到了这件事儿,唐羽秋笑而不语。她习惯了夜晚听黄先生的琴声,她读黄先生的诗文,兴之所至,偶尔也会批注两笔,黄先生就会用琴音作答。无数个夜晚,她坐在暗夜的轩窗前,闭目敛神。她想象黄先生坐在琴案前,低眉信手,轻拢慢捻,大弦小弦错杂拨动,珠落玉盘的琴音,似花底莺语,如幽咽泉流。欢愉时她会莞尔,幽恨时她亦会生愁。月圆月缺,寒来暑往,唐羽秋也好奇过黄先生为何从未说过离开。她每次见他,他都安之若素,不宠不惊的宁静模样。唐羽秋想黄先生既不说,她也不问,似乎黄先生的淡然让她也变得平和。

尽管在心里已知晓黄先生早晚会离开,毕竟此地非他故乡,唐羽秋只是遗憾黄先生的道别太过仓促。程庭嘉12岁那年仲秋,黄先生突然来道别,说他要进京赶考,不能再在此处停留。可唐羽秋知道那年朝廷并未开科。她想黄先生一定是家里有事,不便言明,她也不好追问。她内心纵有不舍,却也没有道理挽留。唐羽秋站在程宅大门外,以当家夫人的姿态,送别客人,叮嘱黄先生一路珍重。黄先生苦笑,准备离去之时,复又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开口问她,可有想过离开程家这个牢笼,他可以帮她。唐羽秋一时心神大乱,羞愧语塞,与黄先生匆匆拜别,逃似的回到了程家。

黄先生走后,唐羽秋的心乱了,二十多年古井深潭的寂静中泛起涟漪。她悲叹自己在最美年华里凋零,枯萎在程家这个只能望见四方天空的宅子里。日复一日,她用深埋心底的隐忍与孤寂压抑心性,麻痹自己生为一个女人的知觉与欲望。她暗示自己,修炼成一座无欲无求,无心无情的石像,如此,她就能做到不受人伦情性羁绊,超脱于俗世红尘之外。可她到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黄先生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她一潭死水的心湖,唐羽秋才确知她的心还能跳动,七情六欲还未枯寂。她离不开程家,却真心感激黄先生,盼着他平安顺遂。

黄先生离开两天后,程和齐归家,她似无意的话语里,问到了黄先生为何突然离开,程和齐面目冷峻,语气里带着斥责之意。

“嫂嫂应以持家为重,黄先生自有他的去处。他的诗文唱和之地在京师,程家太小,怎能施展他的才华。”

唐羽秋心中一懔,不再言语。黄先生的噩耗传来时,程和齐还未离家。回报的信上,写着黄先生乘坐的船只在大运河里被风横扫到岸边,不擅水性的他,溺毙而亡。程和齐吩咐专人带着银钱,赶往出事地,将黄先生的尸骸护送回京并厚葬。唐羽秋得知此消息,白日里不动声色地安排着家宅琐事。夜深人静,她让香荷把她的琴拿来,自先夫亡逝,再也不曾碰过琴弦的她,一曲《高山流水》,弹拨得泪如雨下。

与黄先生别后已四年,她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可她总记得故人祭日,每年她都会叮嘱香荷去庙里上炷香。她依旧在替黄先生惋惜,生不逢时,天妒之。昨晚红姨娘一番话,让她心里的痛惜更添一层自责歉疚,她当初如若不看黄先生诗文,黄先生就不会被迫仓促离开,不仓促离开,就不会命丧途中。凡事皆有因,唐羽秋从未想到因皆源于她。唐羽秋觉得在程家煎熬的日子太苦太累,儿子已经能科考,她的心也有了安慰,对程家她也算有了交代。这一刻,她忽觉释然,她多么渴望自己也能肆意洒脱地活一次。

牌坊立柱放梁的日子到了,村外宽阔的田野里,人头攒动,锣鼓齐鸣,十里八村的乡民蜂拥而至,想亲眼目睹这百年难遇的盛事。程和齐坐在主位的太师椅里,全然不顾眼前的热闹。他在想唐羽秋的病,牌坊的事情料理完,他要遍请天下名医,他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有人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喊着“二爷”,朝程和齐的方向飞奔而来。他还没清来人的相貌,来人已经双膝扑通跪地,大哭不止。程和齐从太师椅上起身,他听见来人的回话:

“二爷,大夫人殁了。”

程和齐抓着太师椅的手骨节泛白,一阵天旋地转,颓然倒地。

16岁的程和修与13岁的程和齐经同乡人介绍,到扬州的盐号里做学徒。他们沿着新安江顺流而下,程和齐坐在船尾角落里偷偷抹眼泪。他们年幼失怙,母亲拉扯大兄弟俩,却因家贫请不起郎中,刚于两月前去世。程和修过来拍拍弟弟肩膀,安慰加鼓励。他们既出了家门,决定行商,到了扬州就要好好学,他们不要到一个盐号里,两个人在两处学不一样的本事,将来合在一起,就能创立程家自己的盐号。程和齐听兄长的话,父母不在了,他认定跟着兄长,将来就会有出息。

14岁的程和齐身量不高,瘦骨伶仃。当学徒一年来,小伙计吃苦耐劳,干事有韧劲,颇得掌柜欢心。掌柜许是为了历练他,派他到京城一家店铺要账。京城店铺的掌柜见到程和齐,吃准了他还是个孩子,仗着自己地头蛇的恶势,对程和齐百般刁难。程和齐却只认要账这一件事儿,吃了秤砣,铁了心,日夜守在店铺门口,掌柜忍无可忍,夜晚招来一帮打手,将程和齐揍得鼻青脸肿。谁知第二日店铺刚开门,程和齐又来,掌柜厌恶之极,一个窝心脚将他踹出店铺,程和齐趴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一只小手,握着一瓶药膏递到他面前,头顶传来一个小姑娘的说话声。

“你用这药擦了伤处,尽快回家吧。这个掌柜最是心狠难缠,你已受伤,就此回去,想来你家主人也不会怪你。如若不放心,让我祖父修书一封,说明缘由,你带回去给你家主人一看便知。”

程和齐勉力睁开肿胀的双眼,模糊的光晕中,看见一个和自己年岁不相上下的小姑娘。程和齐忍着疼,问小姑娘为何要帮自己。

“祖父听邻人说,街上方掌柜店铺门口来了个要账的小伙计,徽州府人,来了四五日,日日在店铺门口坐着。我家祖籍也是徽州,祖父自入京师以来,思乡心重,听说是故乡人,便说今日来看看。没想到隔了一个晚上,你竟被打成这样。”

程和齐又往前看了看,发现距离自己丈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位老者。程和齐想从地上爬起来,给老人行礼,无奈浑身疼得不能动弹。老人吩咐人将他扶至路侧,给他伤处上了药。老人转身走进店铺,再回来,手里拎着一袋纹银,小姑娘接过来笑着递给程和齐。

“你的账已经要来,你可以回家了。”

老人和小姑娘走了,留下程和齐坐在一旁发愣。他忽而记起,他还未问老者名姓,将来若想感谢,又该何处寻访。可惜老人和小姑娘已经离去,他问起身边一个摆摊的货郎,刚才救自己的人是谁。货郎告知他,老者是翰林院编修唐老爷,小姑娘是他的孙女,他们家就住在这条街的转角处。程和齐朝着唐府的方向重重拜了三拜。

程家兄弟在扬州已经五年,凭着坚韧和精明,第四个年尾的时候,他们从官府拿到了第一张盐引,他们建起了自家的行盐旗号程泰和。有了生意,他们就在徽州老宅上修缮了三间三进的宅院。程家越来越殷实富有,程和修也该议亲了,他叮嘱媒人,不管女方贫贱富贵,重在品行贤良淑德,撑得起程家这份家业。程和齐也替兄长高兴,他总不忘14岁那年在京师救过她的小姑娘,他曾偷偷打听她的芳名,然后把那个名字刻进心里。这些年来,他也总关心着京城唐家的动向。眼下兄长娶完亲,接下来就该是自己了。他饶有兴致地和兄长谈论着。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我们商人最是末等。若论议亲,官宦人家自是看不起我等商贾之家。如若官宦人家家道落败,我商贾之家又恰逢兴盛,娶个官宦女子也不是不能。”

程和修看一眼弟弟,温和一笑,对他这番怪论不可置否。

兄长议亲的女子确定下来。看到唐羽秋那个名字,程和齐平生第一次忤逆了兄长,他执拗地哀求兄长,能否换一家女子另娶。可程唐两家已经纳采问名,待送定订盟后,就可请期迎亲。程唐两家在徽州也算头脸人家,程家不能无故悔婚,唐家也要体面,岂能像程和齐那样意气用事。程和修纳闷弟弟的无理取闹,却又问不出缘由,他权且认为弟弟不过少年脾性,心浮气躁之故。

唐羽秋嫁入程家,与程和修夫唱妇随,相敬如宾。新年团聚,程家家宴,程和齐假装无意问起嫂嫂,是否还记得京城旧事,可有过救人于危难的义举。唐羽秋面色凄然,有落泪之态。程和齐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然而,唐羽秋说出的话,却让他的炽热之心跌落冰窟。

“祖父在时,一腔肺腑慈爱,怜贫惜弱,时时教导我唐家子弟做事要本着仁爱之心,且不可见利忘义。祖父对羽秋最是疼爱,羽秋也常伴祖父左右,做些举手之劳的良善小事。”

唐羽秋忽觉此时不易太过悲伤,复又笑道:

“夫君莫要见怪,小叔的话,让羽秋想起了祖父,不免伤感。今日佳节,应说些应景的高兴事。羽秋不敢自专,正有一事要同夫君小叔商量。年前曾有媒人登门为小叔提亲,女方是十里外的汪家女儿,与小叔正当年纪,且汪家行商多年,如若两家联姻,对小叔将来行商也有助益。这不过是羽秋的粗陋之见,是否愿意,要小叔定夺才好。”

程和齐已无心坐下去,他看着哥哥嫂嫂彼此心意相通的恩爱情态,嫉妒而烦躁,颇有怨气,玩世不恭地回道:

“长嫂如母,嫂嫂既觉着汪家女子好,那便是好的。将来入了门成了妯娌,也好相处,和齐全凭嫂嫂安排。”

长夜难眠,程和齐长跪坐于唐羽秋的灵柩前,借酒浇愁,更是心痛难忍。兄长行盐途中殒命,他隐瞒了兄长的遗言,只为唐羽秋还能在程家。他嫉妒过兄长,恨过这世间的人伦义理。他成为扬州盐业的总商,他可以得到这天下任何女子,可他依旧痛苦,执念放不下。兄长离世后,他想倘若这一生与唐羽秋只能以叔嫂的关系纠缠下去,那就让她留在程家。他把程家的祖宅修得越来越大,他借着节庆吉日的由头,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无视自己夫人的哭闹,坚持让唐羽秋掌管程家,他关心侄儿程庭嘉的学业比自己的子嗣更甚,故从扬州请来满腹经纶的黄先生。他做这一切,不过是想让唐羽秋觉知,没有了兄长,她依旧能活得更好。可是他每次从扬州归家,隐隐察觉,唐羽秋的愁苦又添一重。

哦,他想起来了,是那个黄先生。他就不该让他出现在程家。是他程和齐的疏忽,怪他学识浅薄,不懂读书人那套诗文唱和的暗通款曲。当唐羽秋批注的诗文摆在扬州的案头上,愤怒、痛苦、嫉妒的心火炙烤着他。那晚他喝了这辈子最多的酒,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他全然不记得。只是清早醒来,看见了陪在他身边的红姨娘。他怜惜之意陡起,将那个温柔体贴,尽心照顾了他一年的风尘女子纳为妾室。没等到红姨娘向他欣喜叩谢,他猛然又想起诗文之事,心头愤恨又生。他既能让黄先生进到程家,也能让他速速离开。他只是气自己怎能如此愚钝,五年之后才发现。

程和齐一封拜帖递到了扬州巡盐御史的案头。他是总商,朝廷的盐务还需他在盐商之间斡旋,他要借助自己当下的势力,向朝廷为程家求一个旌表,表彰大夫人守节抚孤的贞烈之举。他要用这一座牌坊,就此断了唐羽秋离开程家的念想。他程和齐既不能得到唐羽秋,那这世上之人也都不配得到,这样一来,唐羽秋就只能在程家。他逼走了黄先生,只是没料到他在归家途中会意外丧命。唐羽秋的琴声他听到便明了,那是黄先生落在她心里的印记。可他程和齐呢,什么也没有,唐羽秋永远不知道,她为黄先生弹出的绝响里,还有他程和齐站在兰秋斋门外的眼泪。

程和齐醉了,却醒着。顿生万物寂灭之感,世间一切不过昙花一现。生命、情意、执念全然一场虚空。他想哭又觉可笑。他说谎施压,修建牌坊,不过是自己偏执的一厢情愿。他不敢直面那个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她这是以决绝的反抗来惩罚他程和齐吗?他听了脚步带动衣裙的窸窣声,似乎有人来。程和齐一点也不想知道是谁?唐羽秋走了,也带走了他对程家宅子的牵绊。但他还是看清了来人,是他的二夫人,这个他娶进门在程家陪伴唐羽秋的女人。她温柔得体,弯下身子,梳理着夫君凌乱的发丝。

“二爷,嫂嫂弥留之际,将为妻喊去。她说她感激这么些年来,二爷对她的敬重与顾惜,是她自己福薄,不配再享程家的厚待。只是放心不下嘉儿,还望二爷看在去世的兄嫂面上,日后多多看顾。还有香荷,烦劳二爷为她寻个去处,也算尽了她陪伴照顾自己多年的情分。嫂嫂还要我对二爷说……”

二夫人欲言又止,程和齐寂灭的心又活泛起来,他不由看了一眼二夫人,以眼神的威压示意她说下去。

“嫂嫂说,往日不可追,怜……怜……怜取眼前人。”

程和齐望向灵堂,哑然失笑。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了,唯有他还迷在局中。程和齐耳畔传来啜泣声,是二夫人。

“嫂嫂走了,把我日日同她争吵胡缠的热闹也带了去。静下来的程家宅子就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笼子,把人慢慢熬煎,蒸干。我倒有点羡慕嫂嫂解脱了。愿她在黄泉之下能与兄长团聚,夫妇二人顺遂喜乐。”

办完唐羽秋的丧事,程和齐启程回扬州,这一次他带上了二夫人。他归还了香荷的身契,香荷不再是程家奴婢,可香荷不想离开大夫人,还住在程家。

一行人路过村口,空旷田野里孤独耸立的牌坊,冲天式的坊顶,多像寂寞的人伸向天空的手臂,看着牌坊上“节劲三冬”的题字,程和齐恍若望见唐羽秋豆蔻年华时的明媚,初婚新妇时的温婉,随后暗淡凋零,他心头一恸,对管家吩咐道:

“日后牌坊不必刻意照料修缮,任由天命罢。若哪日倒了塌了,就让乡邻村民把那青石搬走用了去,听说那石头修房基,磨豆腐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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