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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男人的名字是Camille (卡米耶), 我的忘年交,他是我们木雕老师,今年九十五岁 ,这些天应该是他最后的日子,这个星期去医院看望他, 他已经开始对时间和空间有些混肴,又和我说起印度支那,他驰骋疆场的战争年代。还送了我一本当年的影集,而且告诉我下周要和出生入死的一帮兄弟去喝酒, 我说好的我会开车接你去的,明明知道是他是幻觉,因为我们两年前已经参加了他的最后一个战友的葬礼。
初次见他是二十年前,这应该是生命中的缘分,和他的相遇很简单,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个小广告,退休老人教授木雕工艺,不求回报 。我第二天和3个同学(为了安全起见)进入了他的家,那是我见过最古老的私人城堡,在里昂的华纳河畔,美丽到不真实的感觉,到了城堡的顶层,我们立刻惊呆了,近三百平方的面积摆放了无数的木雕,有人物,鸟兽,面具 ,和一些手工的家具。我其实不很热衷木雕,因为在看到Camile 的木雕以前,总觉得木雕存在太多的匠气,脑子里都是儿时见过的完美并且呆木的寿星或是福禄寿喜。 但当我看到Camile的作品时完全震惊了, 他的每个作品都是那么有生命力,都在传递着某种思想,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的声音,真是妙不可言。更让我折服的是,他的手艺既不是在美术学院学到的,也不是名师传授的,而是在战场的战壕里从一把小刀开始,一点一滴地自修出来的。他告诉我,只要你心里有爱,就会把感觉从手中一把泥土,一块树皮,一颗子弹壳,用你的双手变成有生命的东西。 后来和他学习木雕的日子里,听他讲他印度支那,阿尔及利亚战场上的故事,还有他一生的颠沛流离,更加深了我对他的敬意。
当年他已经是耄耋之年,但我情不自禁地,被他的相貌和特殊气质吸引了,甚至有一种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的感叹 。他年轻时是那种迎面走来,女孩子要屏息观之的男人。相册中那个穿着军装,高大,有着坚毅眼神帅气的男孩,就是拿到日下,在形象上是绝对和当今好莱坞一线小生有一拼的。他在七十年代法国和代阿尔及利亚战争后,以将军的军衔退役到法国里昂。开始从政,在法国政界做到了很高的位置 。我们在认识后的二十来年中,从未中断过联系,他好像我的一位知己,真是奇妙,我们的年龄相差六十年,但他是唯一一个总有说不完的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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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故事长,写本传记绰绰有余,但在这里,我只想从他八十五岁时开始讲起,他在那年心脏出了问题,手术后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出院前两个星期,他把家人找来说,我不想回我现在的家了,因为我在医院的三个月,我一直在认真的思考,我觉得和安娜之间不是真正的爱情,我要离开她 ,她从来不曾真正的爱过我,我也不再爱她了,房子车子和一切物质我都不要,除了我的书,木雕和我的军章请给我送到弟弟家 。
他和安娜的婚姻是他的第二次婚姻,安娜比Camille 小二十五岁。年轻时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但我见到她时,她和照片上的安娜已大相径庭,照片上玲珑的身材已不复存在,多年的烟酒过度使她成为犹若一块掉到水中被泡发了的面包一样臃肿 。 她是那种不停的传着八卦故事,对所有人都做着刻薄评价的金发(染的)女人,她的珠光宝气使她俗艳得像一颗装饰得很糟糕的圣诞树,尽管他们居住在里昂最豪华的华纳河畔的豪华的城堡中,她还是被一些人赋予 nouveau riche ”新贵“这个称号 (这个词我们在泰坦尼克电影中应该找到答案,它的产生是当年十九世纪末期,一些贵族用于区分,工业革命后的爆发户而发明的一个名词,也同时是个贬义形容词,意思和我们现在流行的土豪产不多) 她当年五十岁出头,但在和年龄大出她20多岁的Camile 身边,却居然一点儿也没有显得更加年轻 。
听到Camille 要离开安娜的这番话,大家都懵了,开始以为是病症使他大脑混乱了,但他的坚决和清晰的思路终于让所有人感到他是认真的。他镇静的告诉大家,我虽然已是八十五岁的老人,但我依然珍惜生命,我不想和一个不相爱的人渡过我的余生,几个月也好,1年也好,十年也好。这些我在医院和死神相伴的日子里,我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安娜,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并不在乎她二十几年来对我性格弱点无休止的指责,但我越发的感觉到她的无情。
在他的执意要求下,大家把Camille接到了他的弟弟家,因为他没有儿女,最亲的家人应该说是弟弟了。后来两年的日子里就是和安娜无尽无休的战争,安娜先是寻死觅活的恳求他回头, 但他说到要把所有财产都给安娜的时候 ,安娜忽然改变了注意 ,同意了离婚。其实光是房产和他一生的存款已经够安娜活两辈子了,但人的贪婪是无止境的,安娜还是给他告上了法庭,为了索取Camille高额退休金的一半。虽然法国的法律对女性十分保护, 但安娜还是以败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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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的一次心脏病发作后照顾了Camille 一段时间,那些日子真是美好的回忆,他经常给我念他年轻时写的诗,教我做木雕,和他在印度支那的战争经历,以及他年轻时的爱情。一年后他决定去一所老人院,原因是因为那里有几个他的老战友,和一些要好的政客朋友 ,我会在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末与他相聚,我每次都给带去他最喜欢吃的rouleau de printemps ,是越南冷生春卷,不知是不是为了让我高兴,他总说这是在离开印度支那以来吃到过的最好吃的春卷 。岂不知我也是来到法国后才学会做这种任何一家中国餐厅都有的招牌菜 - 中国人不认识的越南春卷 。可笑的是,所有法国人都认为这是中国人每天都在吃的东西。
每次在养老院见到他,他都会有孩子一样的兴奋而又喜悦的神情,告诉我哪个老太太在暗恋他,前几天又和哪位战友去哪家餐馆吃饭,因为他爱上了那家美丽而丰满的女侍者,他说,我觉得从做出那个离开安娜的决定起,我的生命又重新开始了 。你一定要记住,无论你的年龄有多大,都要学会聆听自己的内心最真的声音,不要害怕失去和从新再来。
我经常会想起他对我说的话,还有那个冬日的午后,他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熨衣服,他看着看着像孩子一样睡着了,我轻轻地为他搭上了毛毯 , 当他醒来时已是黄昏 。 我递给他一杯热茶,对他说,我觉得安娜失去你应该会伤心的 ,尽管她看上去很强悍。 他笑了起来,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看着我说,我的小可爱(ma petite chérie,这是他对我唯一的称呼 ),我想她一定会痛不欲生,如果她有一颗干净得和你一样的心 。 但你知道吗, 当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也不会有所谓的痛苦 。
我在内心祈祷他最后的日子能够安详平静的度过,一定的,他有那么一颗强大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