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九、美少年(上)
朔风凛冽,玉雪素裹,在这片极北的苦寒之地,放眼所见只是冰霜的白,侧耳所听只有呼啸的风。四野空冥,冷寂的长空挂着一轮清冷的淡月,随着晨曦的光,逐渐消隐,留下一抹若有若无的轻痕。突然,在冰原之上出现两个小黑点,迅速向前移动。
“小鬼,不要跑!”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气急败坏吼道,“你给我站住!还跑……是不是要累死你爷爷我!”冰原上传来“咯咯”的童稚笑声,随即那声音就做出长辈训诫晚辈的口气道:“爷爷,我这是帮你活动筋骨,要是你再天天偷懒,指使我四处采药,你那把老骨头就朽了。”
老者破口大骂:“小鬼,你越来越没规矩,整天就知道欺负爷爷我!过几天等你师叔回来,我让他收拾你!”“爷爷,你可要跑快一些,再追不上我,我就要把你的胡笳砸个稀烂。”小孩出语威胁,越跑越快,“我们说好的,不可以用轻功。”
老者跟小孩较上了劲,憋足气追他:“小鬼,不要以为爷爷年纪大,就追不上你。等我追上你,一定把你的屁股打成四瓣!”小孩停下脚步,转过身对老者做鬼脸:“爷爷,你就别逞强了,上了年纪的人,不要太勉强。”老者气红了脸,不顾与小孩的约定,施展轻功赶上小孩,片刻就将他擒住:“小鬼,你得意得太早,今天你的屁股可要开花了!”
“爷爷,你无赖,耍奸,不要脸!”小孩双脚乱踢,小脸憋得通红,眉间那点朱砂因而黯淡了许多。远处传来疏朗的笑声,片刻就见一个头戴雪帽的白衣少年含笑走来。他面色白皙,几乎与衣服无异,站在雪地中,几乎要与地上的冰雪融为一体:“沙加啊,看来你还没有学乖。”
“师叔救我!”沙加越发踢得厉害,几乎要从老者手里挣脱。雪帽少年快步走到老者跟前,毕恭毕敬施礼:“师父,弟子回来了。”老者赶紧放开沙加,双手堵住耳朵,连声道:“哎哟,我怕了你,别给我长篇大论的,这小鬼交给你,我去睡个回笼觉。”
沙加刚一着地,立即扑进雪帽少年的怀中,兴奋地说:“师叔,见到你就好了,只有你有办法可以治那个坏老头。”说罢,沙加又皱着眉道:“可惜师叔不常出来,否则我怎么可能被欺负成这样。”雪帽少年淡淡而笑,那笑容优雅恬静:“沙加,你应该知道,凡我神机门人,七岁必会面临一个决定终身的选择,出世,还是入世,入世须兼济天下,而出世独善其身便可。我是个懒人,学不来师尊为苍生呕心沥血、消弭祸患,也不想像师祖和师父一样,入世之后再出世。”
“难怪爷爷怕你,一说就是大串的话。”沙加笑开了花。雪帽少年捏捏沙加的脸,领着他向冰原深处走,一面叹道:“再过几天,你就七岁了……”沙加笑嘻嘻地反握住雪帽少年的手,猛眨眼:“师叔放心,我早有主意了。”一时,雪帽少年没了话,只是怜惜地望着沙加,充满悲悯。
两人向前行,不一会儿就见一座冰壁挡在前面,无涯无垠,一直延绵到天的尽头。雪帽少年和沙加似乎没有看到冰壁一般,径直前走,瞬间就消失在冰壁之后。
冰壁后面,是另外一个世界。鸟语花香、蜂吟蝶唱,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蜜味和浓烈的草药味。不远处,有几间茅舍,屋门前都撑着架子,用扁筛晾晒着各种草药。“那个坏老头,自己明明不会医术,还要我每天去采药,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沙加扁扁嘴,巴巴地望着雪帽少年,好似希望他能说出这是为什么。
雪帽少年含笑摇头:“师父这么做,自有道理。”沙加皱着小脸道:“师叔,你和那坏老头都欺负我功力浅薄,算不出来是什么事。”雪帽少年敲了敲沙加的头,赞道:“以你的年纪,能有这份修为,已经很厉害了。”
沙加不再做声,澄净的眼眸闪过一丝复杂难解的光泽。
几日之后,老者为沙加主持了择世仪式。仪式在历代祖师的灵前举行,老者庄肃地宣布:“神机门第七代弟子沙加,今日谨在历代师祖面前择世。阿释,将誓香递给沙加。”雪帽少年此时脱了帽子,露出一头银霜似的的发,与白皙的肤色、素白的衣服交相辉映,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益发黑沉。他上前一步,将一束燃香递到沙加手中,嘱咐道:“沙加,你可想好了,一旦做了选择,所有的后果都只能你一人承担。”
沙加童稚的脸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还有一股壮士断腕的决断:“弟子沙加,庄重起誓,今后一生实践今日的选择。爷爷,师叔,我要入世。”老者和阿释对视一眼,不禁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担忧。但是,他们谁也没有阻止沙加,只一径沉默。
时光荏苒,忽忽地就是数载春秋。花开了又谢,太阳落下又再升起,四季更替永不改变,而人却改换了容颜。轻风拂动,花瓣纷落成雨,一张精致如莲的脸忽隐忽现。白若霜雪的肤色,殷红欲滴的朱砂,依稀还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那双眸子依旧澄净,却沉似深潭,还有,那唇边多出的一抹冷肃笑容,这一切都昭显着,这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孩子。
“一夜江风清,万里度云来。”清脆的声音像初冬的第一场新雪簌簌坠落枯枝,微微带着一丝冷煞的气息,却又不会让人感觉到寒冷。
“沙加哟,你仍然没有学乖。”笑声从不远处的茅舍传来。
沙加面色一肃,冷肃的笑容更甚:“阿释师叔,这是我的选择。”阿释不再做声,隔空传来幽幽的叹息。
“沙加,你走吧。既然你选择了入世,就该到大千世界去,何必要隐在这百花原中,等人上门来求你。”阿释又再叹息,“你非要等他来?”
“师叔,你告诉我,我避他而去可以吗?”沙加收敛了笑意,整个人都笼罩着庄严肃穆的慈悲。
阿释道:“沙加,你不懂得保护自己。万事万物讲究缘法,他若在芸芸众生中寻着你,这才叫天意。而像你这般,不足可取。”
沙加一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顿了顿,沙加隐了笑,又道:“只是,师叔,我这一入地狱,也把你牵进了地狱。”
阿释轻轻笑道:“沙加,你仍然没有开释。一切,都只在自己的选择,而无关他人。你做与不做,与我无关,结果只在于,我做与不做。”
沙加躬身向茅屋方向行了个礼,诵道:“多谢师叔成全!”
“敢问沙加先生在吗?”远远地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两人谈话。那声音音调不高,却悠远绵长,足可穿云裂石。沙加慢慢地向外走,到了冰壁前才慢声道:“来者何人,敢在百花原外喧哗?”来人客气地说:“京城撒加,特来请沙加先生相助。”
“我可以相助于你,但我们之间,必须要订下一个约定。”沙加缓缓说来,“自此时起,我会随你而去,但你不可以向任何人泄露我的身份,也不可要求我为你做任何事。你若做到,七年之后,我答应为你做一件事,无论你提任何要求,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一言为定!”撒加爽快地答应下来,沙加值得他等待七年。“别着急,我还有一个附带条件。”沙加微笑着,穿过冰壁,站在撒加面前:“我要你答应,这七年,你必须为我做七件事,若有一件没完成,我们的约定就作废。”
撒加虽见沙加是个半大孩子,也未有迟疑,立即应承下他的条件:“沙加先生,请。”沙加也不与阿释招呼,径自跟着撒加走了。
一路行去,撒加问了沙加不少问题,沙加一一答了,有些从未向外人说起的事,一样直言不讳。
“神机门集武功、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医卜星相、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品茶论酒、花草厨艺于一身,要求门人无一不晓,无一不精。然而,神机门历经七代,除了开派师尊之外,再没有一人可以修至大成,或多或少都会放弃一至两样,才不会走火入魔,堕入无止境的痛苦中。我的师叔天纵奇才,原本想练至顶点,却还是失败,刹那之间白了头发,不得不中途放弃。”沙加有些黯然,对于阿释的功败垂成,他和他的爷爷一样,始终不能释怀。
撒加笑道:“沙加先生说笑了,我观你骨骼,清奇峻嶙,乃是天资极高之人。”沙加莞尔,微微摇头:“那是你没见过我的师叔。”撒加好奇道:“有机会我倒想见见。”沙加道:“师叔从不出百花原一步,外人也不能进入百花原。”
“我等俗人,只得叹无缘相见。”撒加洒然一笑,转了话题,“且让我猜猜,沙加先生是放弃了哪一样。”沙加闭目,面上浮出了然的笑意:“你又何须要猜。以你的眼力,只一眼就可以看出。”
“我不能理解。”
“所以你就怀疑自己的眼力。”沙加淡然道,“没有错,我放弃了武功。”
“我一定不会放弃武功。”
“你理解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是,你被心中的执念蒙蔽了眼睛。”沙加点醒撒加。
撒加不置可否,唇上却漾开一抹淡淡的嘲讽,那神情仿佛在回敬沙加,他所谓的执念,也只是自己的一种选择,与他人无关。沙加睁开眼,澄净的双眸盯住撒加,如同一汪清澈的湖水,映出撒加冷冷的眼神。随即,沙加又舒眉一笑,那双如水的眸子荡起一圈圈水纹,搅碎了撒加的犀利。
“你可有记忆深刻,终一生也忘不了的人?”撒加突然发问。
沙加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迷蒙:“我记得一人,他是我与爷爷最后一次共同游历见到的。现在想来,他好像是一个见证,见证了我在爷爷去世前,最后一丝孩子的童稚。”
撒加的眼神不觉也柔软了,轻叹道:“我记忆中,也有一个人。他是那样清冷,心中却又燃烧着一团火,如果,我心中也能燃起那样的火焰,也许我可以……”撒加倏地停住,不再说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懊恼缓缓升起,他本想借助发问,打破沙加眼神给他的震动,却不想反在沙加面前泄露了他藏在内心的情绪。
沙加似不曾发现撒加的异样,继续说道:“我曾试着为他作过一首七律,但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想出最完美的结句。我改了又改,终究还是定不下来。”
撒加被沙加的话吸引,奇道:“这么看来,他也是一个奇人?”“有一天,我们会再见到他的。”沙加充满期待,“到那时候,我也许可以作出满意的句子。”撒加心向往之,很是感慨:“大千世界,我等如井底之蛙,只看到一片狭窄的天空。”
沙加盯着撒加,浮出一丝神秘飘渺的笑容,道:“谁说不是。”
这次倾谈之后,撒加沉默了,也不再问沙加问题,两人快马加鞭回到京城。到了京城将军府邸,撒加指着新落成的屋子,傲然道:“这里是我的起点,总有一天,我会从这里走向原本属于我的终点。”沙加眼神空茫,仿佛眼前的金碧辉煌只是尘土。他轻轻叹气,以极其缓慢的语调道:“今年,我要你做的事,求取苗疆大青谷奇花金银曼陀罗,十天之内,带回京城。”
撒加不问什么,立即道:“安顿沙加先生住下,我即刻出发。”沙加道:“我要一片独立小院,四周会布下迷蝶百花阵,我会传你进阵法门,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可以进来。”撒加道:“将军府西院有一泊湖,湖心用湘妃竹搭建了两间精致房舍,沙加先生喜欢,可以住在那里。”沙加颔首微笑,对撒加的安排表示满意。
“虽然我的顾虑是多余,但我还是要问,沙加先生的饮食,需要我负责吗?”撒加一面笑着,一面摇头。沙加心神领会,正色道:“如果,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要你负责每天送我的饮食,你要怎样做?”
“我自然是留下为沙加先生准备饮食。”撒加一点也不为难,“下人们粗手笨脚,怕不合沙加先生心意。”沙加又是一笑:“你自然是胸有成竹,无论我提出任何要求,都一定要完成。”撒加也笑:“这是自然,我若不完成,七年之后又如何要求你为我做那件事。”
沙加道:“你自去苗疆,不必派人管我。”撒加应了,不再耽搁,交待了府中事务,便快马加鞭赶去苗疆。
不出十日,撒加果真将金银曼陀罗带了回来,当他走进沙加的居所,正见沙加手执酒杯,对着他笑言道:“贺你顺利归来。”撒加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沙加先生不愧为神机门人,想是在我回来之前,就已算知我此行情况。”
两人相视而笑。沙加指着桌上的棋局道:“你可有兴趣?”撒加立时坐下,与沙加厮杀起来。沙加棋路开阖,固守而少攻;撒加棋路凌厉,猛攻而少守,到最后,斗了个旗鼓相当,竟分不出胜负。撒加只道:“总有一天,我会胜了你。”沙加微笑:“你有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