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百年孤独》就是这样的叙述中猝不及防开始的。
“马孔多在下雨。”
“别傻了,赫里内勒多,八月份下雨很正常。”
八月份的马孔多下雨了,在雨水中,一座没落的小镇在我们眼前缓缓呈现,落后、麻木、混乱,它就龟缩在那里,浓缩了一个世界,浓缩了世界上各色的人与各色的孤独。而布恩迪亚家族就在这百年来兴盛衰亡,从热闹到沉寂,最后归于时间。孤独就这样慢慢的滋生,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布恩迪亚们逝去又以另一种方式归来,留下的只有孤独。
老何塞为了发明研究离开家庭生活;乌尔苏拉被生活压弯了腰,老来被孩子们耍弄。他们都是孤独的,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能相通,不被理解、无人关心、对爱的恐惧将他们的孤独无限放大,最后发现孤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藏在生活零碎的角落里,一有机会便钻出来大肆渲染,四处侵占。年老的上校一遍一遍的回忆战争,回忆他的雷梅黛丝,一遍遍的制作小金鱼再融掉,他是清醒又迷蒙的孤独。他心里藏着爱,却越看越孤寂。布恩迪亚家族的爱往往伴随性而生,他们崇尚着混乱不堪的性,妄图从里面获得什么从而赶走孤独,所以,他们的性又显得荒谬不堪,似乎他们与生俱失了纯粹爱人的能力。因此,当阿玛兰妲拒绝了一众示爱者时,她便拒绝了部分的性,也将爱死死的挡在了门外,因此,寿衣拆了又做做了又拆的她似乎格外孤寂,与整个家族布恩迪亚家族格格不入。
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那个总是缠着黑色绷带的细高瘦削的女人就一直停留在她的世界里,再没有融入马孔多的现实里来。阿玛兰妲这个角色几乎贯穿了整本书,她是一个矛盾体,有人不理解她的嫉妒憎恨;有人嘲笑她的放荡怯懦;有人憎恶她的卑劣不堪。总之,几乎没有人能读懂她。年少时,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从而恨上了收获“爱人”的爱的丽贝卡,她嫉妒、憎恨,阿玛兰妲用尽一切手段阻止丽贝卡与皮埃特罗结婚,致使他们的婚礼一再地延迟。阿玛兰妲对付丽贝卡的手段极端地残忍,到了最后,她甚至想要毒死丽贝卡。但却不小心毒死了自己的嫂子梅蕾戴丝,这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究其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她把自己困在她的世界里,迷蒙而清醒,她洞察了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而在之后皮埃特罗与她坠入爱河,希望与她结婚共度余生时,她依然选择了拒绝,她不敢爱、恨也恨得不彻底,明明恨透了丽贝卡却为她缝制着寿衣,把手伸进火里从此戴上黑纱布度日。再后来阿玛兰妲获得了哥哥奥雷里亚诺的好友赫里内诺多马尔克斯上校的青睐,与之成为情人,但是她同样拒绝与他结婚。她没由来的恐惧婚姻、惧怕长久的爱情。她曾受到死神的指引:寿衣完成之时就是她身陨之日,所以她做了拆拆了做故意延缓死期,就这样过去了四年,所有人都觉得她怕死懦弱卑劣,可是最后也是这个女人用人们不能理解的速度迅速做完寿衣,迈向了死亡,就像是经历了无尽孤独之后对死的无所畏惧,也像是在人生最后突然的醒悟找到了解脱的办法,也许只有死亡才让她离开马孔多,离开布恩迪亚家族,离开孤独。
在马尔克斯的笔下,有一个人活了100岁,她扎根在马孔多,见证了百年的变化,她参透了人生却没能理解孤独,她就是布恩迪亚家族的老祖母——乌尔苏拉。年轻时与自己的表哥相爱却受到家人的阻挠,于是她选择了一条离经叛道的路——私奔。其实她也害怕,她害怕生出来长着猪尾巴的怪胎,她害怕自己的未来了无希望,但是年轻的她骄傲肆意、充满干劲与热情。当生下三个健康的孩子时她是喜悦甚至疯狂的,可惜好景不长,当她的表哥即丈夫布恩迪亚在马孔多建立了最大最坚固的房子后,他变得无所事事,整天幻想着搬离马孔多去河对岸看看不一样的世界。而乌尔苏拉用最直白的语言击垮了他的幻想:“不要整天想入非非,关心关心孩子吧,你瞧,他们像小狗似的被扔在一边,没有人管。”于是他只得作罢。可是他在此之后沉迷冶金,将自己与世隔绝弃母子于不顾,而乌尔苏拉就是在这样的压迫下从温室里的花朵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为了整个家族的依靠。而在又当爹又当妈的将儿子抚养长大之后,更深层的绝望似乎笼罩了她,自此她的人生变得毫无希望,两个儿子都不争气,大儿子甚至要和吉普赛女郎私奔。无奈之下,她孤身一人开启了五个月的寻找之旅,将布恩迪亚带回来后,马孔多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机器、商贸,这个小小的村庄焕然一新。在乌尔苏拉的辛勤劳作下,布恩迪亚家成了马孔多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各式各样的家具,水晶器皿……而他的丈夫沉迷炼金最终精神失常,被人绑在树上以帮助他恢复神智。在那样无助绝望的情况下,那个女人总能创造奇迹,正如她所说:“只要上帝让我活下去,这个疯人院里总有充足的钱。”
乌尔苏拉是严厉而温柔的,会对变得心狠手辣的阿尔卡蒂奥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也会在生死之间为他挡子弹,她让马孔多在既定的规则之下运行,使其井井有条,她也会在孤独的侵袭下去与绑在树上的丈夫抱怨,尽管得不到回答,但也算是一种安慰。她是要强的、固执的,当百岁之时她被白内障所困扰,她依然不服输,她每天依然在黑暗中穿针引线,处理各种琐事,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在死神找上她时,她也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雨一停,我就要去了。”她把自己收拾的妥妥当当,从容淡定的离开了。
当老祖母去世后,布恩迪亚家族也慢慢衰落,那个女人在世时创造的辉煌与荣誉,均已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在时间无情的摩挲下变得残破,猪尾巴的诅咒在第七代终于得到了验证,一切的美好与逝去的乌尔苏拉一起长埋在了地下,曾经令无数人艳羡的家族瓦解似乎就在一瞬间。奥雷里亚诺拿着羊皮卷进行着预言,最终他明白他再也走不出去了,就像剧风刮过,不会有人记得那一卷羊皮卷,那一个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机会第二次出现在大地上,一切在老祖母逝去时便尘埃落定。
布恩迪亚家族就像是一个圈,名字、经历、性格都在无限循环着,他们就像是一个被时间放弃之地,停滞不前。就像有人曾经说:马孔多没人超过三十岁,也没有人死去。所以他们永远孤独,妄图改变却永远无法改变,他们被家族钉在了耻辱柱上,不得不背上沉重的枷锁一点一点的往前在,一次又一次地经历曾经的悲伤无力改变,甚至最后渐渐麻木,不愿做出改变,正如创建马孔多的何塞所说“时间这座机器散架了”。在马孔多,连死亡也无法解救他们,他们看着吉普赛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马戏团经过土耳其人的大街,阿卡迪奥仍旧十余年未归,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上校还是一遍又一遍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下午,时间对于他们毫无意义。
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恒常如新。从第一代布恩迪亚开始孤独便在蔓延,因为孤独所以希望获得某种救赎,把营地慢慢发展建立成马孔多,可老何塞醉心于发现而慢慢脱离了他的初衷,忘记了本心而被孤独吞噬,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布恩迪亚的每一个人都是忙碌的,他们是分崩离析的忙碌,渐渐的,布恩迪亚家族开始没落,而马孔多也走向了无可挽回的衰败。那些见证了曾经的狂欢生活与荒唐行径的建筑已被飓风刮走,空气中弥漫着腐败与萧条,没有人再保证着“我活着就一定能够赚到钱”,曾经最清醒的乌尔苏拉此刻疲惫不堪,就这样看着马孔多又变成了开始的模样:愚昧、贪婪。可惜她已无力回天。
《百年孤独》猝不及防地开始,在意料之中缓缓落幕,马孔多似乎又下了一场雨,就像上校曾经在电报里写道:奥雷里亚诺,马孔多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