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85年,宋哲宗元佑元年,辽道宗大安二年。
时间进入另一段时期,告别了神宗,北宋王朝进入了宋哲宗的时代。从上一年开始,到下一年,也就是1086年,先是神宗皇帝的驾崩,然后这一年王安石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待到来年,司马光的人生也将画上那个句号。人来人往,原来人生,就是这么脆弱,和不堪。
王安石这一年66岁,我在想,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的内心,会是什么样的呢?首先他是个非常坚毅的人,为了这个国家,就算是千般的唇舌反对,十几年来,他也是相信自己,一定是对的,新法一定是好的。可神宗皇帝一死,尸骨未寒,高太皇太后一执政,他和神宗毕一生之心血的新法,就不断被废除!开始的王安石不以为意,直到听说“免疫法”也要被废,内心真的是有点受不了,想当年,为了设计这套新法,和神宗两个人推敲研究了两年的时间,考虑的很周全,很到位,连这也要废,就是说“全盘否定”咯?
这个春天,他病的更重了,他采了几朵花,放在病榻前,写了一首诗:“老年少欢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光。流光只須臾,我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两相忘。”
没多久,这位来了人间一趟,深思过几回,大闹了一场的老人溘然而逝。
毕竟是一朝宰相,王安石走了,朝廷几番讨论下来,决定该给的荣誉和待遇要给足,追封了他“太傅”,还让人以朝廷,以皇帝的名字,写了一篇文章,名字叫《王安石赠太傅制》
请注意,朝廷的圣旨,有很多名目。比如什么制、诏、诰、敕、谕等等,使用的场景都不同。其中这个“制”是级别最高的一档。主要用于处理国家重大事务,比如任命最高级别的官员,册封亲王后妃、宣布重大政策。在文体上,必须用那种典雅庄重的骈文,以示重视。
这种文章虽然级别高,但是往往都是官样文章,花团锦簇一大篇,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比如朝廷追封王安石为太傅,那这篇文章只能把王安石从头夸到脚,说他能力强、德性好、功劳大。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哎,这一篇还真就不一样。因为它的作者是——苏轼苏东坡。更因为,这篇文章自古至今,都有人读不懂啊。
一、苏轼为什么要这么写?
能让苏轼接手这篇 “制” 文,本身就藏着时代的微妙。1086 年的苏轼,早已不是乌台诗案中那个岌岌可危的贬官,而是踩着政治春风归来的 “红人”。
乌台诗案的阴霾散去后,黄州五年的耕读生活,把那个锋芒毕露的京城文人,磨成了通透圆融的东坡居士。从黄州移汝州的路上,他游庐山写下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探石钟山写下《石钟山记》,笔墨里既有看透世事的哲理,又有脚踏实地的考据。神宗一死,旧党掌权,他作为核心人物被火速召回汴京,一路从中书舍人升到翰林学士 —— 这个离皇帝最近的内廷官职,让他成了朝堂上最受器重的 “御用文人”。
可这份 “器重”,很快就变成了难题。朝廷要追封王安石为 “太傅”,这是 “三公” 级别的顶级荣誉,和范仲淹的追封平级,明着是给王安石体面,暗着是司马光等保守派要维护 “善待元老” 的朝堂规矩。让谁来写这篇 “制” 文?既要符合骈文的庄重规范,把王安石夸到位;又不能违心吹捧新法,寒了旧党的心。满朝文人,唯有苏轼既有顶级文采,又懂政治分寸,这篇 “烫手山芋”,自然落到了他头上。
苏轼接了,而且接得漂亮。他没用一句明贬,通篇都是 “智足以达其道”“功足以安社稷” 之类的溢美之词,让朝堂上下挑不出半点错处,纷纷称赞 “公允得体”。可只有苏轼自己知道,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进了文字的褶皱里。就像节目里说的:“这不是一篇简单的官样文章,是苏轼在规矩里的‘自由发挥’—— 他要给朝廷面子,要给王安石体面,更要守住自己的政治立场。”
而这份 “自由发挥”,只有懂汉语、通典故的人才能看懂。千百年间,多少人把这篇文章当 “赞美范本” 来读,却没发现那些藏在句式、典故里的 “小心思”,不得不说,苏轼这波 “暗讽”,实在太高明。
二、苏轼的 “文字游戏” 有多绝?
要读懂这篇《王安石赠太傅制》,就得像拆盲盒一样,顺着汉语的 “潜规则” 慢慢找线索。典故的借用、句式的模仿、语义的联想,每一处都是苏轼埋下的密码,藏得极深,却一戳就破。
最绝的是 “句式模仿” 的暗戳戳。文章一开头就写 “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乍一听,这不就是夸王安石才智过人、能说会道吗?可只要熟悉《史记》的人,一看到这种 “X 足以 Y,X 足以 Z” 的句式,心里就得打个问号。节目里特意翻出了《史记》里的用法,简直是 “大型撞句式现场”:形容商纣王是 “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形容江洋大盗是 “强足以拒敌,辩足以是非”,形容酷吏张汤是 “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 你看,这种句式从来不是用来夸人的,而是专门给 “有本事却用错地方” 的负面人物 “量身定做” 的。
苏轼把这种句式用在王安石身上,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你王安石确实聪明,确实能说,但你的聪明才智,没用来辅佐社稷、体恤民生,反倒全用在了推行新法、驳斥异见上,说白了,就是‘能力用错了地方’。” 这种不点名的批评,比直接骂 “新法误国” 委婉多了,却精准戳中了旧党的痛点,也没撕破朝堂的体面。
再看 “语义联想” 的小心机。文中写王安石 “能于积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翻译过来是 “短短几年就能改变天下风俗”,听起来是天大的褒奖。可结合苏轼之前的文章,就知道这是 “话里有话”。苏轼早就在《上神宗皇帝书》里吐槽过新法:“风俗日恶,忠义寂寥”,说王安石的变法把北宋淳朴的民风搞坏了,大家都忙着争利,没人讲忠义了。所以这句 “变天下之俗”,根本不是夸他 “移风易俗”,而是暗讽他 “带坏了风气”,把天下风俗往歪路上引。
还有 “典故借用” 的杀伤力。文章写 “少学孔孟,晚师瞿丹”,“瞿丹” 就是佛教创始人瞿昙。在北宋 “儒为正统” 的氛围里,文人学佛不算过错,但把 “学孔孟” 和 “学瞿丹” 放在一起写进追封 “制” 文,就藏着门道了。北宋士大夫讲究 “学问纯粹”,以孔孟为唯一正统,苏轼这么写,潜台词是 “你王安石早年学孔孟,后来却跑偏学佛,学问不正宗,所以才会搞出背离祖制的新法”—— 这种批评,既符合保守派的价值观,又没明着否定王安石的学问,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最妙的是 “群贤” 二字的陷阱。文中说王安石 “为冠群贤而首用”,意思是 “被众贤推举,成为首辅”,可谁是 “群贤”?在当时的语境里,“群贤” 自然是指新法派官员。可这些人后来大多被《宋史》列入了 “奸臣传”,苏轼用 “群贤” 代指他们,等于拐弯抹角说王安石是 “奸臣之首”。这种 “骂人不带脏字” 的功夫,也就汉语能玩得这么溜 —— 每个字都光明正大,组合在一起,却藏着千钧之力。
三、为什么只有汉语能玩这种 “文字游戏”?
《王安石赠太傅制》的暗讽,换任何一种语言都玩不转。这篇文章之所以能藏千年而不被轻易识破,之所以能 “明褒暗贬” 到极致,根本原因在于汉语独有的魔力 —— 它像一块多面水晶,同一个表达能折射出不同的意思,既可以正大光明地摆在台面上,又能在字缝里藏着另一层玄机。
首先是汉语的 “典故储备库”,给暗讽提供了 “隐形弹药”。汉语里的每个典故、每个句式,都带着千年的历史沉淀和文化密码。苏轼用《史记》里形容恶人的句式,不用多费一句话,只要熟悉《史记》的人,就能立刻 get 到他的潜台词。这就像两个人用暗号对话,外人听不懂,只有 “自己人” 能解码。如果是拼音文字,没有这种千年积累的典故体系,想通过 “句式模仿” 来暗讽,根本不可能 —— 总不能把形容暴君的句子原封不动搬来,那样一眼就被看穿了。
其次是汉语的 “组合灵活性”,让文字能 “拐弯抹角”。汉语是典型的 “搭积木” 式语言,单个汉字的意思清晰,组合起来却能生出无数花样,还能通过语序、搭配,悄悄改变语义的倾向。比如 “变天下之俗”,单看这五个字,褒贬中性,可一旦结合苏轼之前的言论、结合当时的政治语境,就变成了贬义。这种 “语境决定语义” 的特性,让汉语表达能 “留有余地”,既不说死,又能传递立场。而拼音文字的语义相对固定,想通过 “组合” 来藏暗讽,难度极大,要么直白批评,要么违心赞美,很难做到 “进退自如”。
还有汉语的 “含蓄之美”,让暗讽变得 “体面”。中国人向来不喜欢 “撕破脸皮”,哪怕政见对立,也讲究 “君子之争”。苏轼和王安石是政敌,但 1084 年两人在江宁相见,已经 “相逢一笑泯恩仇”,苏轼不想在他死后说难听的话,可又不能违心吹捧新法,于是就用了这种 “暗讽” 的方式 —— 既守住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又保留了对王安石的人格尊重。
这种 “体面的对立”,只有汉语能承载:它能让你在表达不满的同时,不伤害彼此的尊严;能让你在坚持立场的同时,不破坏朝堂的体面。节目里举了个特别形象的例子:“比如‘缘’字,本义是衣服的边,后来借指因果,再后来又有了缘分、缘由的意思,一个字能藏着好几层意思。汉语就像这样,每个字、每个句子都有‘多面性’,这就是它能玩出‘明褒暗贬’这种高级文字游戏的根本原因。”
这种魔力,不仅体现在古代的骈文里,也体现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朋友迟到,我们不说 “你怎么又迟到了”,而是说 “你可真会选时间,刚等你就到了”;觉得别人的想法不靠谱,不说 “这主意不行”,而是说 “这主意挺有创意的,就是有点不太现实”—— 这种含蓄的表达,既传递了真实想法,又给了对方台阶,本质上和苏轼的暗讽是同一个逻辑,都是汉语魅力的体现。
苏轼的《王安石赠太傅制》,藏了千年的暗讽,可它的价值,远不止于 “文字游戏”。这篇文章背后,是中华文明 “和而不同” 的智慧,是士大夫 “君子之争” 的体面,更是汉语作为文明载体的独特力量。
1086 年的北宋,新旧党争打得不可开交,新法被废,新法派被打压,可苏轼没有趁势落井下石。他用一篇 “明褒暗贬” 的志文,既表达了对新法的反对,又尊重了王安石 “元老重臣” 的身份;既给了朝堂面子,又守住了自己的立场。这种 “不把事情做绝” 的分寸感,正是中华文明的可贵之处 —— 我们可以政见不同,但不能人身攻击;我们可以坚持立场,但不能失去体面。
而汉语,正是这种智慧的完美载体。它让不同的声音、不同的立场,能在同一段文字中共存;它让对立的双方,不用撕破脸皮就能表达态度;它让文明在 “求同存异” 中不断延续。就像节目中说的:“汉语不是一种简单的交流工具,它是中华文明的‘软实力’,是我们处理分歧、维系关系的智慧结晶。”
王安石的一生,是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他带着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 的勇气,推行新法十几年,哪怕千夫所指也从未动摇,可最终还是没能敌过时代的变迁,落得个 “新法尽废,抱憾而终” 的结局。他病榻前写下的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相忘”,藏着多少壮志未酬的悲凉,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