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源壹号
中山东一路33号。原英国驻沪总领事馆。外滩现存最早的建筑。同治十一年建造,英国文艺复兴风格。
偷得浮生半日闲,张佑进的宝马缓缓驶进外滩源壹号,老远就看见一片绿草坪中间的外廊式建筑,寸土寸金的外滩竟然还有这么一块闲适的地方,令人眼前一亮。
地板保留着上世纪的复杂拼花。到二楼的楼梯有优雅的螺旋形拐角,二楼竟然还有一个宽敞的舞厅。白色勾金边或者雕花的门,完全是电影里英国贵族宅邸的再现。就连洗手间,也有芭蕾舞演员后台一样的休息室,座位裹着深红的天鹅绒。
上海的冬天,一大早起,说不清是雾还是霾。大学同学曹大步说今天晚上有局,约在这里,还神神秘秘地说有稀客。他下午拜访客户早收工,看看时间还早,先来坐坐放放空。
时间还早,waiter说这个时间,不妨喝个下午茶。他靠窗坐定,喝一口红茶,左手边向外望去,隆冬快要过去,草坪的绿意又开始亮眼起来,再远处是东方明珠。
高跟鞋敲打在地板上笃笃笃的声音,似乎走进来一位女士。他幻想着八寸细高跟走在拼花地板上,一步一莲花。只听外面一个女声在问:有位曹先生的预定,人来了吗?
是宋晓莲。曹大步说的没错,果然是惊喜。
准确地说,他们俩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也不算完全没有。
宋晓莲在大学时是他们班的女神。对于他这个永远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缺乏自信的男生来说,坐在第一排的她是一个可见不可及的存在。他们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
不过有一天,他上完晚自习低头往宿舍走,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拉住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宋晓莲。
她向他使眼色,他再看她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脸阴沉沉盯着他们。事后听她解释,她找了份兼职,给这个日本男人做商务翻译,此人父亲留下几个专利发明,来中国找技术合作办厂。上次还正常,第二次忽然跟她说让她做女朋友——他有好几个女朋友,做他在上海的女朋友。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脸皮也薄,只不搭话。谁知工作结束后送她到学校,此人纠缠不休,一直不肯走。看见人高马大的张佑进,他才悻悻离去。
这么说,这算一次英雄救美。张佑进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稀里糊涂做了一次英雄。后来想起来,宋晓莲此后似乎确实与自己走得近了一些,比如下课后往食堂走总会遇见她啊。
不久大学毕业了,宋晓莲去了北京,他留在上海,安家置业。他们这届学法律的毕业生,后来混得都不差。他现在已经是一家律所的合伙人,专门做国际并购。宋晓莲好像是去做了法治记者,嫁给一个高校老师,那位老师似乎是位才子,曹大步转过网上流传的他写的专栏,喜欢对时政发表意见,还掺乎公益,卷入了什么敏感事件——为什么要去趟这样的浑水呢?他知道他们法律界有些人古道热肠,热心讨论“法治”和“人治”,不过那是京城,在上海的圈子里,他们是不这么做的。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这种事情,总归风险大,得不偿失。再不久,听说宋晓莲的丈夫出了车祸去世了。曹大步说:还好还好,不然宋晓莲要被那家伙连累惨了。
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宋晓莲在张佑进对面坐下。他一时想不出话头,总不能说听说你老公车祸去世了你还好吗这类的吧。所以他只能说:“好久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呢。”
也许是还没来得及生育,宋晓莲看上去仍然跟十几年前记忆中的她一样。他忽然变得会说话起来,大概是这么多年职业的锻炼,他简直把宋晓莲当成了一个急需争取的客户。对了,这么多年,她不知道我现在都拥有什么呢。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两个业界著名的并购案子,绘声绘色讲述工作中的糟心事。他练习过几百遍的讲段子本领奏效了。气氛十分融洽。
“话说,我那次很感激你,我欣赏有勇气的人。”宋晓莲说,“不过当时好像还没跟你说过谢谢呢。你知道吗,那时候正在放的是《笑傲江湖》,我觉得你特别像乔峰。”
张佑进只是傻笑。
不久曹大步和其他人来了。曹大步在沪上一家高校当系主任,原来是他邀请宋晓莲来做访问学者。他说:“大家好久不见嘛,我看晓莲也可以来散散心。晓莲不考虑回上海吗?老同学们都等你回来呢。”晓莲只是抿嘴微笑。张佑进坐在她侧手,在她身边坐久了,余光都能看到她白皙的侧脸,乌黑柔和的鬓角,还有扎起头发后后颈的几丝散发。散席时,曹大步醉了,只能叫滴滴代驾。宋晓莲说:“哎,张佑进,我看你今天一杯酒没喝,看来脑子很清醒,能送我回去吗?”
此后的几个月,张佑进才算近距离了解了宋晓莲。她告诉他她在做一个记录工作,自从她丈夫去世以后,她才痛感人生短暂,一切都会转眼间消失,因此必须趁感觉还温热的时候记录下来,否则就真的会消失。——“是那种完全没有过的消失。一个人,一件事,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一片空白。”她说。
不过,他们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有共同度过的青春时代的光芒笼罩,总是快乐的。说是“共同度过”,张佑进其实也不确定,那个坐在第一排的她和坐在最后一排的自己,到底有多少时刻是共同拥有的呢?比如说,2001年5月12日,早上那堂法律概论,他记得自己当时在打瞌睡,一只苍蝇停在他的脸上,痒痒的,他从梦中醒来,那时候晓莲在做什么呢?他也不记得,他只能脑补从他最后一排的视角看过去,应该是一个白腻的后颈,或许侧脸嘴角咬着圆珠笔头吧。
她热心公共事务,经常在朋友圈转发社会热点,声援某项平权运动之类。张佑进在工作闲暇刷一圈微信,许多最新热点的信息源都来源于她。他心想,没有家庭,没生过孩子,就是不一样。反观自己的妻子,每天最热心转的就是哪家餐厅好吃,朋友圈转发抽奖,还有自家孩子的九连拍。
她给他一种双脚不着地,浮在半空的感觉。——不是说她,是说他见到她的感觉。——或许就是她这个人,那是她之前的丈夫的影响吧。
黄昏时开车路过外环,远远看见粉红的晚霞中锦江乐园的摩天轮开始亮起了一圈灯,他这时候正好收到她的一条微信,说梦见和他一起坐在车里,车开过外滩,外滩那条路竟然笔直,好像永远也开不完。开完上城,还有中城,下城——他心里一软,回说:你还在梦里,我现在正在开车。
上城,中城,下城,那是纽约?是不是她和以前某任男友的经历呢?他听她当笑话讲过几段乌龙情事,比如某师兄在她和另一个女生中间举棋不定,于是在本子上记正字,谁做了什么合心意的事就得一票。
他告诉她自己相信三世说,相信人生本苦,相信轮回转世,所以今生必须心存敬畏。她果断地说:我不信。女人很难相信吧。他说:叔本华说,人生总是徘徊在欲望满足后的无聊和欲望未被满足时的空虚之中。她说:“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这对我来说就是真实。如果这辈子过得如此真实,我不在乎有没有下辈子。”
事情朝着一半令他兴奋一半令他心惊胆战的方向发展。有天晚上她发给他一张截图,上面是他妻子带着儿子,很明显是她看了他放在网上的家庭录像视频,不知道她看了多少遍,打翻了醋坛子。又有一次她匿名在网上写了他们在大学时的故事,字里行间满满少女心。她开玩笑地给他看底下网友的留言和点赞。
她告诉他说,在某本书里看到一个理论,说人类所有的意识都是虚构的,也就是说,你爱不爱我,可能取决于一个你很小时候听到的一个印象深刻的故事,或者你青春期看到的一张美丽的电影海报。至于那个故事有几分真实,那张海报上的女明星是否整过容,其实是没有人去计较的。而且他们活得太粗糙,也没有精力去计较。所以只要不说破,你是有很大的胜算把你自己虚构的意识灌输给别人的。“包括你。”她笑着说,“不过,也许,我的真实在你看来就是虚构呢?”
他渐渐感觉她像一个泥潭,也许她就是一个虚构的谎言,他厌恶那种脚不着地的感觉。他一边往下陷一边拼命想拔出脚来。终于他决定不再跟她联系。那天他在办公室一直加班到午夜,她一直打电话找他,他直接把她拉进黑名单。第二天一大早,他下楼去,发现自己的车窗被砸了,没有砸破,应该是对方力气不够大,只砸出一个晃悠悠的蜘蛛网的形状,车轮边有好几个烟蒂,是她常抽的那种。
他任由那个蜘蛛网在车窗上挂了好几个月,直到妻子看不下去了,催促他去修车。
后来听说宋晓莲回北京了。他这才感到安全。再后来,听说她写了一本书,但因为敏感问题,发行不久就被禁了。但她依然孜孜不倦地在个人主页上发表各种看法,也聚集了不少粉丝。
至于自己呢,忙碌低调地活着,照顾好自己身边的人,照顾好自己,他觉得这是他的方式。
几年以后,他出差去硅谷,正当冬季,谈好了那个案子,他忽然临时定了转机去纽约的机票。到了曼哈顿已经是傍晚,他租了一辆车,沿着哈德逊河,从上城到下城,亨利哈德逊高速果真是笔直笔直的。在那一瞬间,他感到眼角热了一下,一种独立于他之外的真实感,确确实实击中了他。而且他知道,那种真实,存在了就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