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批了一回老杜,说他写诗“好自标榜”。怎么叫做“好自标榜”?我们都知道老杜写诗出了名的喜欢用典——我说到这里你也许又要替辛幼安同志表示不服——其实老杜和幼安的好用典尚不相同,老杜的所谓用典,不如说是化用,化用前人的成句。比如说屈原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被他化用了不少次。
这一句算是当代人熟识的,须知一本《杜工部集》里洋洋洒洒多少偏典,腹中空空还真读不来。然而这也是问题所在。文字是让人读的,诗歌在当时也不算什么贵族文学,管它好不好但凡识得句读的皆能划拉几句。也就是说,虽不是贩夫走卒之物,却也不是偏门,用如此多如此生的典,一方面是标榜自己学识渊博,另一方面是否也刻意为读者设了障碍?
功利主义对诗歌的不屑在今天凸显得淋漓尽致,自不必说;且看白话文章,也多有此毛病。好自标榜,即好掉书袋的毛病不是诗歌一种问题的疑难杂症,而是所有文体的通病。退一万步讲,掉书袋是有书袋可掉者都乐于去做的事,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不过碍于种种框架,还知道略加收敛。可如今却有一种文体,掉书袋在它那里反倒成了“政治正确”。这种文体也就是高考作文了。
现如今学生学做议论文,往往一节课讲框架,剩下全都强调素材。素材在高考作文里,喧宾夺主,一举成为高考议论文的“灵魂要素”。论及素材种类,还要分“阶级”,基本上越生的素材越“高档”。于是乎,高考议论文简直成了各个领域顶尖人物的禁区——顶尖人物知名度太高,顶多算下等素材。
能怪老师吗?明白人都知道老师也很无奈。深入到最根本的问题上,议论文掉书袋还是源于速成填鸭教育。曾有老师教育我们:“作文是打磨出来的。”这话当然没毛病,但说这话的多半不是语文老师(这话是历史老师说的)。因为一年时间不容许细细打磨你的文章,而提升文章水准(至少表面上)最佳捷径就是用典生僻,看上去很有文化的样子。好比一般人要想变美,就要健身、合理膳食、护肤、学习穿搭,过程十分艰苦;然而现在却有许多人抽脂、整容,一步到位,方便至极。然而后果就是成为千篇一律的网红脸,看多了就很容易麻木。短时间内写不好议论文,就只好用材偏难怪,酸气十足。
你这时如果拿老杜来压我,我就要骂你。老杜的用典是整容吗?不是。你长得丑,非得在脸上动刀子;人家老杜长得美,只不过是擦点粉锦上添花罢了。我说“清算”,是清算盲目学他的后生,不是清算老杜。我也是没文化的后生,还不敢来清算老杜。
作为一个江苏人,虽然深受教育部的折磨,但我仍然欣喜地发现江苏高考关于作文的觉悟很高。当全国卷依然写着又红又专的典型考场作文时,江苏的作文早就显得更有“文学味”;关于议论文,江苏不少名师、专家也大胆地表明:“中学生多半写不出好的议论文,所以很多学生‘理不够,例来凑’;我们不建议学生写议论文,教师应该着重培养学生对生活的感悟,在记叙文上下功夫。”又想起省委书记娄勤俭的一系列改革方案,深感江苏人的守得云开见月明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