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曲动帝王
第一章、误入藕花深处
一
汴京的气象自是不同,当偌大的汴京城廓已遥遥在望时,货船上的二十几位船工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欢呼声。
这条人工开掘的汴河早已是叶穆走熟了的,离开汴京已有两月余,乍一回返,愈觉汴京之繁华真是举世无匹!
满目尽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更有那眩人耳目的新声巧笑、四海珍奇!若是到了元夕之夜,登楼环顾整个汴京,灯烛荧煌,萧鼓间作,士女欢会,填溢禁陌,民物之繁盛,远超前代!连辽国的前代皇帝耶律洪基都为之叹羡不已,只望来世做个宋人呢。
尤为不凡的是,王者受命于天,当象天设都,其创始建国,立都当如紫宫【1】立于天心一般居于中土,洛阳曾经长期被视为天下土地之中央,所以自周成王时代就在此营立了大邑,后来多朝在此建都;可是到了唐玄宗时,又测得开封的岳台为大地之中,所以五代及宋开始相继定都于开封;为与天上的银河相照应,宋人还引水贯都,叶穆记得自己继父的好友周邦彦就曾在其《汴都赋》中咏道:“天河群神之阙,紫微太一之宫,拟法象于穹昊敞阊阖而居至尊。”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时当清明,丽日当空,惠风和畅,都人四出,这边厢乘驴的老弱者还穿着厚重的冬衣,那边厢马上的少壮者已换上轻罗衣衫,辐辏云集,车如流水,好一派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
不远处坟地里一缕青烟冉冉升起,触景伤情,满腹心事的叶穆愈加思念起自己北国的家乡和亲人,而立之年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如履薄冰地在这让旁人羡煞的汴京呆多少年月,每念及此,他的心头就有些刺痛……
已是午后时分,汴京的外城城廓上的谯楼已露出了峥嵘,由于货船船身较大,在逆流穿过汴河狭小的虹桥【2】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哪知水流甚急,落下了风帆的货船驾驭不易,眼瞅着已有些失控!
“少主,船要撞上岸了!”一位船工突然大喊道。
一袭白衫、似文士状的叶穆此时一扫踌躇之态,他飞身跃上了船舱,一边站立其上大喊着“稳住!稳住”,一边指挥部分船工向虹桥上经过的人群求助。有桥上的人接住了船工扔上来的绳子,在大伙的一番紧张的齐心协力之下,货船总算平安地过了桥,船上和桥上的众人,一起爆发出欢声笑语……
这艘满载着从南方贩运而来的布匹的货船鱼贯地进入东京内城,穿过熙来攘往的观音院桥,最终停靠在了春明坊的北辰货栈码头,此地已是东京城的腹心区域,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等到眼看着货船已经停稳之后,已然有些疲惫的叶穆步上自己平素休息的二楼暖阁,待他刚走进去时,就发现几案上放着一封待启的书信。
信封上写着“叶少主启”,叶穆一看笔迹就晓得了缘故,不禁忍俊,赶忙拆开了信,随口问身边年轻俊秀的祇候道:“叶升,这是哪天送来的?”
“有几天了,是小芙那丫头送来的!”叶升一边煎着茶一边答道。
叶穆斜倚在一张装饰精良的朱漆木榻上,正欲展开书信,一股芳香之气却已先穿鼻沁骨而来,展开后更见那五色笺上面的山水浮雕图案,这是时兴的一种号为“砑光小本”的笺纸,光紧精华、文缕奇细,砑纸版为沉香刻,以凹凸版压印而成各种诸如山水、人物等图案,比之唐时薛涛用芙蓉皮及芙蓉花瓣所制成的深红小笺,更受当下女才子们的青睐。
再细看那五色笺上的娟秀字迹,如玉人立于眼前一般,墨色透亮,泛着几点金光,他想着这一定是他先前送给伊人的“张遇之墨”【3】,否则不会有如此沁人心脾的清香。只见上面写着:
北辰少君大鉴:
云天在望,心切依驰,不睹芝仪,瞬又月余,草昧之人,四顾无恃,聆听大教甚殷,万望垂怜则个,聊备肴馔,希拨冗过庐一叙。
顺祝时绥。愚婢子霞拜上。二月廿三。
读罢小笺,叶穆不觉粲然一笑,忍不住赞了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笔字渐脱妇人气格,写得越发好了!”
叶升难得在自家里见少主这般会心的笑,一边手举煎茶瓶倒茶,一边忍不住轻笑道:“少主也有这般高兴的时候!”
闻听此言,叶穆立即佯作冰霜状:“煎你的茶!”
“茶已经煎好了!”叶升耸了耸肩,“少主还有何吩咐?”
“那你就出去给大伙送茶!”叶穆指着外面大声道。
叶升已经偷笑着转身出去了,叶穆听着他的下楼声,又不禁莞尔!来此地已十余年了,自己居然也沾染上了宋人多情的毛病,尤其是当着那一位的面,更难得有不快时。
次日掌灯时分,货栈的事情料理停当,叶穆换上了一身软襟宽袖长袍,束好了带,对着铜镜照了照,看到里面一个仪表堂堂的英伟男子,便心满意足地打马往四五里外的惠和坊赶去。
叶穆没有走通衢大道,而是一路穿街过巷,他觉得这汴京的市声别有一种滋味,已是暌违两个多月了,心底难免眷恋。时当清明,汴京的侵街现象越发严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区区一个汴州城,方圆不过几十里,却挤着百万人众,那赵官家也局促在这方寸之地,固然减了几分皇家的威仪,倒多了几分亲民之气,难怪大宋比之前朝多了几分仁柔和平等!
如今风气奢靡,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纷竞豪侈,也让人有些目不暇接。美则美矣,但终非长久之道。
当叶穆经过一些秦楼楚馆时,其中一些早已是他所熟谙的,所以忍不住打马驻足了片刻,开轩来相召,或恐是故人;他打心底是不愿再到这些地方来的,可他又心知身不由己,此行也不妨当是探探路了。
汴京的低等妓院都在各瓦子里,那里有的才是被一般男子“嫖”的“娼”,中等的就是各色的酒楼了,而高档的便是叶穆眼前的这些。这些居处,皆堂宇宽静,各有三四个厅,前后多植有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小室垂帘、茵榻帷幌之类,亦不乏左经右史【4】。凡是未通朝籍或未直馆殿的举子、新科进士、三司及幕府人员,都可以来此冶游;若是不吝所费,那么下车伊始就有各色水陆珍奇备上了。
在这些妓女之中,多有能文辞、善谈吐者,应对有度,亦能评品人物。那些膏粱子弟乐此不疲,呼朋引伴,仆马繁多,宴游崇侈之极!不过叶穆所垂青的那一位女伎【5】更是卓尔不群,那姑娘面目俊秀、绰约多姿是不必说了,尤性聪慧,好读书,情致繁缛,多才多艺,如今在小唱方面早已蜚声汴梁,虽见惯了各种豪奢的场面,却仍不失纯朴质地,可谓能共富贵亦可同患难!
时将二更,汴京的街上依旧熙来攘往,叫卖声不绝,不知不觉间叶穆就来到了惠和坊的玉春楼。这座楼是三进院的二层楼房,雕梁玉砌,清雅不俗,院中修竹成林,楼里住着七八个姑娘及二十多个丫鬟及杂役,到这样的所在,还没见到姑娘,“点茶钱”一般就要几十贯【6】。
此非一般的秦楼楚馆,乃是李姥名下的一众女伎所居,除了技艺表演外,她们多是应召前去佐酒助兴,很少留客住宿,除非是像叶穆这般的熟识的“恩客”。
因此,祇候看到是叶穆来了,便认得他是楼里李师师姑娘的恩客,便一边牵过了马,一边谄笑着说道:“叶少主可有日子没来了,又出远门了吧,您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们师师姑娘可是成天巴望着您呢!”
“没过元夕就到南方去了,昨个儿刚回来!”叶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钱【7】给了祇候,玉春楼的人跟他早已是彼此熟悉的,所以他少不得打赏了一干人几十枚银钱。
“李姥安康,有日子没见了,您老又精神了!”当叶穆看到师师的假母李姥后,忙上前问候道。
那李姥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穿金戴玉,忙堆笑着上前招呼道:“叶哥儿,可是有日子没来了,今晚说什么也别走了,我家女儿怪想你的!”边说着还用胳膊夹住叶穆的一只手,引着他往师师屋里走。
叶穆闹出的动静很大,屋里的那一位早听见了,当叶穆满怀期待地准备迈进她的香闺时,哪知竟吃了个闭门羹。李姥惯会看眼色,识趣着告了个罪就出来了。十四岁的小芙从那位的香闺里出来,这丫头短褙长裙,梳着双垂髻,一向是个恪勤恭谨的,她腆然上前道过了万福,便赶紧在厅堂里招呼叶穆用茶,又指着屋里那位道:“知道您来了,我们娘在补妆呢,爷,您先吃一盏热茶吧!这是娘专门为您备的朝廷贡茶!”
“什么贡茶不贡茶,你们家的东西总是好的!”叶穆绽开了笑容安坐下来。
趁着小芙不注意,叶穆从怀里掏出一匹绸缎藏到了桌下的坐凳上,两个人于是寒暄起来。约摸一刻钟的工夫,只听香闺里环佩叮当,精心装扮了一番的师师便盈盈冉冉地走了出来,只见她比之往日更显韵致,整个人越发溢彩流光,眉黛青颦,粉面生春,削肩长项,顾盼神飞,叶穆见了由衷赞道:“娘子模样越发得好了!”
师师倩笑着,上前看了一下茶,假装嗔怒道:“这没头脑的丫头,居然拿什么贡茶,怎不知把我素日里藏好的龙凤团茶上来!”
师师说着就要去取自己藏的龙凤团茶,叶穆看得出她在惊喜中有一丝忙乱,忙一把拉住她的衣襟道:“好茶留待明日再吃不迟,先坐下说会儿体己话吧!”
师师只得坐下了,她移近了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叶穆的脸,疼惜道:“又有些黑了!”说着就伸出柔荑轻抚了一下他的面庞,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怜爱。
“呵呵,咱又没那驸马都尉的命,黑点儿算什么!”叶穆打趣道,“难不成娘子如今嫌弃在下了?”
师师有些羞赧,正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师师的另一个丫鬟云儿进来朗声道:“这两个月俺娘可是又瘦了,爷要瞧仔细了!”
云儿是玉春楼签了十年期的契奴,梳着俊俏的双丫鬟,着一身艳红的贴身长褙,她比小芙年长两岁,个头高些,也伶俐些,颇有些才艺,也有几分颜色,娇波流慧,细柳生姿,正是绮年玉貌,若仔细打扮起来,也未见得输师师太多。叶穆见了她更觉亲近,忙掏出几枚金钱笑道:“此番南行匆忙些,也没给姑娘带什么,抽空姑娘还是到我那里去,挑拣自己喜欢的料子取上一匹就是!这些姑娘且拿去,到夜市上买点可心的物什吧!”
云儿高高兴兴地接了钱,抛下一句“咱这就去夜市转转”就知趣地离开了,叶穆目送着那绰约可爱的身影远去,不禁莞尔。
叶穆回头看着有些出神的师师,忙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我说笑呢,别往心里去,看我带什么来了!”说着他就从桌子底下拿出了那匹藏好的绸缎。
待叶穆将绸缎的一角展开于桌面上时,师师不由得站起身来伸出纤纤玉指去摸了摸,她嫌手边的蜡炬不够亮,又点燃了一盏精美的五芯陶瓷灯,这一下屋子里就透亮了许多。师师将五芯灯移近了绸缎,又拿起来反复看了看,忽而秋波流转,惊喜道:“这莫不是通经断纬的缂丝?”
“呵呵,娘子事儿上多留心,不亏是见多识广的,这正是缂丝!”叶穆边说着,边把整匹绸布摊开在桌上,顿时一幅《梅雪争春图》便鲜活地呈现在师师眼前。
师师杏目圆睁,有些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一面摩挲着缂丝,一面喃喃道:“这,这,是谁织出来的?”
“去岁我就听他们说,江南有一位叫朱克柔的姑娘,是一位缂丝名手,她丝线极细,晕色自然,其运丝如运笔,堪称当世之绝技,所织人物、树石、花鸟,精巧有如鬼斧神工,只是而今她的名头还未在汴京传开!也是巧了,这回我正好到江南去,就乘便到松江找到了这回朱姑娘,请她赶织了这幅《梅雪争春》!呵呵,这朱姑娘年纪还不大,名气也没有起来,不然门槛都要被人踏破,要价就要高得多了!谁叫咱是布匹商呢,这就是近水楼台之便!”叶穆解释道,实际上因为赶工让他花费不菲。
“朱姑娘确实巧手,与原作近乎分毫不差!”师师仔细过目着。
叶穆边指着缂丝便说道:“看这点点红梅,真乃雪天精魂,傲雪之姿,何其动人!”
师师的眼角已经有些湿润,她长叹一声道:“可惜了,可惜了,该请翰林图画院的名手作一幅带去的,怎么就用了拙作呢?真是焚琴煮鹤,呵呵!”
“翰林图画院的那帮人怎能绘出这般气韵?若真用了他们的,那才真是暴殄天物呢!”
师师平生最爱梅花,每常也喜欢以梅自喻,所以也最喜欢画梅。她的心事叶穆是清楚的,叶穆的此举之用心她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她再也忍不住了,居然伏在桌上哽咽起来,清丽瘦削的身形越发惹人怜爱。
师师这一哭,倒让叶穆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他心知自己不同于常人,不能随性地爱和恨,所以他对师师的感情是复杂难言的。他还清晰地记得两年之前,他与师师熟识还没多久,当时追求师师的各色子弟很多,偏偏师师就认定了他,想要以身相许:那一晚,师师手抚着几案含情脉脉地斜睇着叶穆,低声问:“你也有此意吗?”叶穆只得沉默以对,师师失望地长叹一声,愣愣地看着他,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头。
如今自己又这般用心,如飞蛾扑火,不怪师师错会了意思,可是想到前路,他又有太多无奈!很多次,他都想学着那元夕私奔的疯狂情侣,也带着师师隐身江湖,从此不问世事!他自知与师师同命相怜,若是能让师师真正有个好归宿,其实也等于赎救了自己。然而,他又有太多顾虑,太多牵挂,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到底真正想要什么,可是他却最清楚一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汴京!
叶穆忍住了,没有伸手去爱抚师师抖动的削肩,反而站起身来躲到了一边,师师略略晓得他的苦衷,以为他眼下还有些什么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约摸过了一刻钟,师师自己拭干了盈盈粉泪,站起来走到叶穆身边,抬起头看着叶穆,嫣然一笑道:“正好到端午时穿,那可是我的大日子!”
“是么?什么大日子?”
“今天不说这个,咱们先去潘楼尝一尝今年的新酿的琼液,再到潘楼大街夜市逛一逛去!如何?”师师扯住叶穆的胳膊道,“说不定还能碰上云丫头呢,她八成到那边夜市买头面儿去了!”
“那咱们就摆驾潘楼!”叶穆低声笑道,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1】指北极星。
【2】虹桥也叫飞桥,是北宋时人陈希亮发明的,其结构精巧,形式优美,宛如飞虹,故名虹桥。
【3】张遇,北宋熙宁元丰时人,以制墨闻名,其墨由油烟、麝香、樟脑等制成,中含金箔,其形如小圆金币。
【4】指各类书籍,说明品位不俗。
【5】妓与伎是有差别的,伎一般是指怀有某种专门才艺的女子,不一定卖身。平常人家的女儿习得技艺后也可以招揽客人。
【6】一贯钱合一千文铜钱,十贯钱大约相当于白银九两,黄金一两多。
【7】指用银做的钱,一般不直接流通,用于宫廷赏赐或民间喜庆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