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独白

我是小柳儿,十四岁那年被一顶轿子抬进了宫墙。

那时我天真懵懂,以为只要低头绣花、躲开是非就能平安一生。

可深宫的红墙太高,高到连月光都照不进来。

我蜷缩在红漆雕花的轿厢里,耳边是宫墙内特有的风声。

那风穿过层层叠叠的琉璃瓦,掠过九九八十一颗鎏金门钉,最后钻进轿帘时已裹挟着森森寒意。

十四岁的生辰礼是娘亲连夜赶制的藕荷色襦裙,此刻正被我的冷汗浸透,在膝头洇出深色的云纹。

瑶瑶第一次见我时,正在描一株半开的海棠。

羊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三寸,朱砂颜料顺着狼毫滴落,在雪浪纸上绽开血珠般的花苞。"过来瞧瞧,"她没抬头,声音像春溪流过青石,"本宫这花瓣总是画不出灵透劲儿。"

我战战兢兢挪到案前,瞥见砚台边角搁着块揉皱的丝帕。素白绢面上洇着暗红斑驳,像是雪地里冻僵的梅。

"娘娘...花瓣该用胭脂色层层晕染。"话一出口我就咬住舌尖,却见那支紫檀笔杆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

三日后我跪在凤仪宫正殿,听瑶瑶用帕子掩着咳嗽说:"本宫缺个会调色的。"掌事嬷嬷把浸了药汁的帕子塞进我手里时,我摸到丝线里藏着未干的温热。

那夜我蹲在庑房后头浆洗衣物,望见正殿窗棂透出的烛光摇晃到三更,其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声,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深秋的御花园最是萧索。瑶瑶披着银狐裘靠在朱漆亭柱上,教我念"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她的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指甲盖泛着青灰的月牙。

"这是沈姐姐最爱的句子。"话音未落,远处明黄仪仗转过假山,惊起满树寒鸦。

李修的目光落在我鬓边时,瑶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慌忙去扶,她冰凉的手攥住我的腕子,力道大得惊人。

"皇上万安。"她屈膝行礼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方才的颤抖都是错觉。

直到那抹明黄消失在宫道尽头,我才发现自己的海棠绢花不知何时落在了鹅卵石小径上。

冬至那日瑶瑶亲手给我盛了杏仁甜汤。青瓷碗底沉着几粒殷红的枸杞,像雪地里撒落的相思子。

"当年沈姐姐总说..."她忽然顿住,白玉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响。

窗外飘起细雪,我数着地龙炭火噼啪声,听见她极轻地说:"这宫里最冷不是数九寒天。"

第一次侍寝那夜,李修抚着我垂落的发丝唤"娇娇"。

龙凤喜烛爆出灯花时,我看见他眼底映着的不是我惊惶的眉眼,而是某个早已凝固在时光里的幻影晨起梳妆时,瑶瑶送来的胭脂盒底压着片干枯的柳叶,叶脉里还凝着去岁的霜色。

瑶瑶走的那晚特别安静。

没有咳嗽,没有药香,只有月光顺着窗格爬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织就银纱。

"好妹妹,"她最后握住我的手,腕上翡翠镯子滑到肘间,露出底下淡青的血管,"那株西府海棠...开春记得..."话未说完,指尖突然失了力气。

我抱着她渐渐冷下去的身子,听见更漏声混着远处婴啼。三公主的生母昨儿个难产去了,而我的裙摆还沾着瑶瑶咳出的最后一口血。

李修闯进来时,我正用沾湿的帕子擦她唇边的血渍,他盯着那张与沈云霜七分相似的面容,竟踉跄着撞翻了案头的青瓷花瓶。

成为继后那日,凤冠压得我抬不起头。礼官唱诵声中,我数着朝服上金线绣的九百九十九片柳叶。

三公主在乳母怀里哭闹,我接过那个襁褓时,婴儿突然抓住我垂落的珍珠流苏。温热的触感透过绸缎传来,像春日的柳枝拂过冻土。

大公主总在深夜抱着枕头钻进我的寝殿。她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发间还别着生母留下的象牙梳。

"母后,"她把冰凉的小脚塞进我的裙摆,"昨儿我梦见娘亲变成蝴蝶了。"

我搂着她单薄的肩,看烛火在纱帐上投出摇曳的影,恍然惊觉这深宫里的女儿家,连悲伤都是静悄悄的。

二公主及笄那日,我替她描眉时发现妆匣底层藏着半块玉佩。金镶玉的断口处还沾着经年的血迹——那是她生母悬梁自尽时扯断的。

"母后,"她突然转身抱住我,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掐进我后背,"我不想嫁去漠北。"我手中的螺子黛跌碎在地,裂成十六瓣黛青的月光。

李修最后一次来凤仪宫是在惊蛰。春雨敲打着琉璃瓦,他倚在榻上咳得撕心裂肺,却执意要喝我泡的碧螺春。

"娇娇..."浑浊的目光落在我发间银簪上,那支他去年赐的生辰礼,"御花园的柳树..."话音戛然而止,茶盏滚落在地毯上,洇出深褐的痕。

送走三位公主那夜,我在瑶瑶旧居的梁下发现个乌木匣。褪色的红绳系着沈云霜的诗词残稿,泛黄的宣纸上留着李修年轻时批注的朱砂小楷。

最底下压着方绣帕,并蒂莲旁歪歪扭扭绣着"瑶"字——那是十四岁的小柳儿永远绣不出的稚嫩针脚。

如今我常坐在瑶瑶栽的海棠树下做针线。柳絮纷飞时节,小宫女们总爱来讨教绣样。

她们嬉笑着把落花别在鬓边,浑然不知三十年前有个少女曾在此处抖落满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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