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在50岁的时候还是个光棍
很多人都离开了老家,那个偏僻落后的地方,成家立业之后必须外出做点事情才能养活这个家。我爸也是,很早就离开了老家,带着我妈和我大姐,那个时候还没有我。
可是二大爷一直没有离开老家,他说不放心我奶奶,可是后来奶奶也走了,他就一个人守着孤孤单单的老台子。
在我有记忆以后,二大爷总是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脚踏车,从老家带着些园子里的东西来,又从我们家空着手回去。我记得冬天他会送很多红薯,他一直记得我喜欢吃;夏天他会送樱桃或者毛桃。
有一次来,是个夏天,下了好久的雨,终于停了。我只记得他的背全部都是汗,那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已经变成透明色。他气喘吁吁,真的已经老了。我爸给他打了一盆凉水,他拿下脖子上的毛巾拧下一滩水,然后放进水里,洗了把脸。我闻到那条毛巾上常年累月留下的汗臭味。二大爷是个非常自觉的人,他怕人嫌弃,总是喜欢用自己的东西,他常年在手腕上裹着一条灰色的毛巾,其实这些毛巾一开始都不是这个颜色。
歇了一会,他对我爸说,“家里的老台子被水冲塌了好多,我一个人抬了很多土石才填回来一点;还有你们家的那个瓦房,墙上开了好大一条裂缝;没人丁啊,到处长了草,我一个人踩不动了,路也不像路了。再不回去看看,那个台子就没了。”我爸说,“有时间就回去看,老家的台子你多费心了。”二大爷说,“也不费啥心,我除了看着那个台子还能干什么,就是老了,想种点花呀树呀都不行了。”我爸说,“那一片也没什么人了吧?”二大爷说,“没人喽,都出去了,一到晚上全是黑房子,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最近蛇啊黄狼子都出来了,我那天晚上还看到一只黄狼子,我出来上厕所,他在草垛边一伸头一缩就不见了”我爸说,“你一个人注意点啊,也没个人能照应你。”二大爷笑笑,好久说出一句话:“ 我怕什么啊,一辈子没做过坏事,我不怕。”
二大爷三十多岁的时候有过孩子
其实二大爷养过一个孩子,是我大姑家的女儿。她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孩,就说把二女儿给了二大爷养。二大爷特别高兴,因为他自己没老婆没孩子,他想老了有个孩子多好,能给他养老。那个女孩叫小娟,我二大爷和奶奶把她养到了十五六岁,可是后来我大姑还是把她接回了家,二大爷又成了孤单的一个人。
我爸和其他兄弟都说这事我大姑做的不厚道,可是二大爷什么也不说。小娟的户口一直在二大爷的户口本上,直到嫁人才迁走。可是她从来没喊过二大爷一句爸,二大爷从来没在意这些,也没和大姑争过什么,他说别人家的孩子,只是让我养着,总归是要回去的,我知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啊!
所有人都知道他多想有个孩子,他越来越老,就越来越宠爱孩子。他对我们家几个孩子,还有大爷家的孩子都很疼爱。经常给孩子做些小玩意。只要我们开口了,他就一定记在心上。
记得有一次我弟看电视里面的大侠有桃木剑,他就随口说也想要个桃木剑,二大爷听到了就说,“好,我回去就做,正好家里那颗老桃树要剪枝了,下次来就给你带来。”从老家到我们家有几十公里,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一个星期或者半个月来一次,可是那次他回老家第三天就来了,带了一把桃木剑,还染成了红色,磨得特别光滑。我还记得他看着我弟弟挥舞那把木剑时候的喜悦,眯着眼睛,脸上的皱纹全都褶在了一起,他裂开嘴笑了,露出一颗补过的牙,发出银色的光。
我爸经常说,“你二大爷是个可怜人,一辈子没娶上媳妇。他对你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以后有本事了可别忘了他。”我说,“我不会忘的。”因为二大爷给我买过吃的,做过玩具,还给我绑过一个秋千。
二大爷直到去世都是一个人
无儿无女,他一个人住在老家那个台子上。每天就是去台下的园子里看看种的水果和蔬菜,打农药、洒水。他很孤单。他有些手艺,会做编织,会做木匠活,会做扇子,会做扫帚。他只有一辆破旧的脚踏车,托不了大件的去集市上卖。
他做些小玩意,做各种各样的扫帚,编篮子,然后去卖。一开始他就在老家的镇子上卖,生意不太好,他就带着这些东西去县城卖,我们家那时候住的地方就在县城边上,每次卖完东西他都会去我家吃饭。
人们对于手工制品已经没有那么热爱了,只有二大爷会怜爱的看着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对我们说,“这么好看的东西怎么没人买呢,我亲手扎的可结实了,商场里那些可没法比。”我看到他拿起篮子,扫帚时候充满慈爱的眼神,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那种喜欢。可是别人还是喜欢去商场买东西,他的生意并不好,每次卖剩的东西他都非要给我们家用,我们家扫地的扫帚,洗碗的刷子都是他亲手做的。他不要钱,他说,“我用不了钱,一个光杆汉子能用什么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喜欢给家里人送些东西,看到人家喜欢他的东西他就开心,他就觉得自己活着还有用,自己的手艺没浪费。
二大爷死的很突然,我甚至已经渐渐把他忘了。上了高中我和弟弟就开始住校,一个月回去几次。以前他每次来都是中午,我们还能见到他,一块吃饭。可是高中以后他每次来我们都在学校,他总是下午三四走,我们即使放假回到家也是六七点了,所以他总是见不上我们。
有一回我和弟弟到家,我爸说,“你二大爷刚走,他等了老半天,就想见你们一面,他说已经大半年没见了,可是刚刚看天气不好,我只能让他回去,老家的路又难走,晚了不安全。”
我突然觉得真的好久没见到他了,那个卖点小玩意就把钱拿来买糖给我吃的二大爷,那个替我做弹弓做箭的二大爷,他真的老了,老到不能再经常骑着他那辆老旧的脚踏车在城里和农村之间穿回了。当我再注意起二大爷的时候就是他去世的消息。
二大爷是得肝癌去世的,他走得很快很急,好像是被家人送到医院,住了两天,在第三天晚上就走了。他在临走前还想见见我和弟弟,因为他生前的大半时光都在来我家的路上。我还记得那天放学回到家,我爸没说话,一直在屋里,我妈对我说,你二大爷走了。我心里一惊,去看我爸,他两眼通红,哽咽地说“就这样走了,一辈子无儿无女,还想等你们长大了能孝顺他呢,他也没等到。走了也好,省的受苦”
上大学前我们一家回到了老台子,我爸带我们回去给奶奶和祖先上香。我爸特意去给他烧了几刀纸,他说,没人来看他,他没孩子。
没有二大爷看守,家里的老台子到处都是草,那些野草长的都比老房子高了,菜园早已荒废。我想到了一个老人,在这没有人烟的老台子生活了小半辈子,他也许从东边走到西边,刚看完樱桃树结了多少,又去看那颗老葡萄树长了几串。他叼着烟,一个人,一遍遍在这没有人的地方走,很多年,从早上到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