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轼在定州操心弓箭社的时候,京城里终于不再阴晴不定了,新一轮的改革正式拉开序幕。
这一篇,我们就说说苏轼受到的冲击。这场变故,牵扯到了苏轼的老朋友章惇。
既然是改革,就需要一个口号,新的年号首先承担起了这个任务。宋哲宗改元绍圣,“绍”的意思是继承,“圣”指的就是宋神宗。
绍圣时代还有一个政治口号,叫作绍述”。“绍”的意思还是继承,“述”的用法相当于孔子的“述而不作”,意味着哲宗并不想别出心裁,而是要完全彻底地恢复宋神宗时代的改革路线。
站在哲宗的角度,就算不考虑他对祖母和元祐大臣的积怨,绍述神宗也有势在必行的道理。
当初王安石变法,虽然全国上下鸡飞狗跳,老百姓遭了不少罪,朝廷却实实在在地增加了财政收入。结果元祐更化,一切都改了回去。王安石想要解决的老问题自然还会反弹,财政收入自然很快就会入不敷出。
那么合理的政治平衡点是:只要老百姓不至于造反,财政收入就越多越好。何况皇帝年轻气盛,要做大事,而做大事总要花大钱的。
于是,蛰伏多年的新党人士纷纷涌进中央,以章惇为领袖。
同时,在元祐年间呼风唤雨的旧党精英迅速遭到放逐——这个群体,后来被称为“元祐党人”,苏轼就是元祐党人当中最惹眼的一个。
苏轼迅速受到降职,被贬到又远又小的英州,今天的广东英德。
在古代的地理格局上,南方以大庾岭为首的五岭是一条重要的分界线。五岭以南称为岭南,被中原人士视为畏途。
苏轼拖家带口,从定州远赴英州,一路上连番接到最新指示,不但品级和待遇一降再降,安置地也从英州改到了更远的惠州。
苏轼在惠州住了三年,第四年再一次被贬,贬到了海南岛上。这里已经是天涯海角,贬无可贬了。
当时的海南岛是真正意义上的蛮荒之地,苏轼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说:
“这里没有肉吃,没有医药,连房子都没有,更没有朋友,冬天没有炭,夏天没有清凉的泉水,总而言之,要什么没什么,但这里也没有瘴气,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最近我和小儿子一起搭了几间茅屋住,勉强可以遮风避雨。我没钱雇人,幸好有十几个当地学生热心帮我盖房子,让我很是过意不去。”(《与程秀才三首》之一)
到底是谁把苏轼害得这么苦呢?人们相信新一代的新党领袖章惇就是幕后黑手。章惇在元祐年间被旧党整惨了,如今小人得志,自然要疯狂地打击报复。
章惇名列《宋史·奸臣传》,黑材料比比皆是。但问题是,在翻云覆雨的时代里,谁忠谁奸基本取决于谁笑到了最后,因为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能掌握决定性的话语权。
所以我们读历史,就必须有史源学的意识,认真辨析史料的来源。
比如,《明实录》貌似很有权威性,是明代历史的实录,但《明实录》里的王阳明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大奸贼,直到清朝人修《明史》,才算站在官方立场给他翻案。
孰是孰非,要看执笔的人生活在怎样的时代,有怎样的背景,怎样的价值观。
宋代党争,反反复复绵延到南宋,新党最终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章惇不但失去了最后翻案的机会,就连文集和辩护词也没能流传下来。
旧党因为痛恨章惇,还给他编了不少段子,这些段子又因为迎合了时代心理,所以被当成史料流传下来。
今天我们最容易确认的实情是,章惇很像是苏轼的镜像:
两个人年纪相当,性格相近,实干能力不相上下,科举和仕途的经历也高度相似,只不过因为苏轼属于旧党,章惇属于新党,所以两个人在仕途上的起落刚好相反,就像各自坐在跷跷板的一端。
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互相开得起玩笑,在苏轼陷入乌台诗案的时候,章惇还很仗义地为他辩护过。这对好朋友之所以反目成仇,据说是因为苏轼的一首诗狠狠激怒了章惇。
那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做密州市长,章惇做湖州市长。章惇有诗寄给苏轼,苏轼写诗作答,我们只看苏轼写的第一首:
方丈仙人出淼茫,高情犹爱水云乡。
功名谁使连三捷,身世何缘得两忘。
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
只因未报君恩重,清梦时时到玉堂。
如果从常规角度理解,这首诗明显是在恭维章惇。
章惇喜欢炼丹修道,他坐镇的湖州又是个山光水色的好去处,所以苏轼才在开头两句把章惇描写成海中仙山上的仙人,然后夸章惇各种厉害,最后说他虽然身为仙人,却为了报答君恩,不惜牺牲了修仙大业,很为国家社稷操劳。
我们很难想像章惇能从这些话里受到什么刺激,但是,南宋人王明清有一系列史料笔记,叫作《挥麈录》,其中讲出了一桩隐秘:原来章惇的父亲早年很不检点,和岳母通奸。岳母因奸成孕,生下了章惇,把这孩子放进一个盛了水的盒子里,封好,派人交给女婿。
所以,当章惇后来出守湖州,看到苏轼的诗句里有“方丈仙人出淼茫,高情犹爱水云乡”,认为这是话里有话,讥讽自己的身世,从此就恨上了苏轼。
这件事相当耸人听闻,但问题是,如果这是真的,章惇后来就不会在乌台诗案里为苏轼辩护,更不会在苏轼被贬黄州之后还用心开导过他。
关于章惇,同样性质的段子还有很多。如果我们通通信以为真的话,那么章惇从一出生就头上长角,毕生的事业就是使坏害人,最后恶有恶报,遭人唾弃,死了也还要遗臭万年。
还有一点:苏轼虽然和章惇做过朋友,但他早就察觉了章惇的阴险狠毒。
人类心理的认知一致性在这里发挥着作用。
元祐党人以苏轼为旗帜,以章惇为魔鬼,所以很难接受苏轼和章惇的朋友关系。分裂的认知要想达成一致,就会遵循省力原则,而心理上最省力的办法就是把苏轼想像成火眼金睛。
只是因为苏轼性情宽厚,才不介意和章惇玩在一起。
在各种笔记和正史的记载里,有的说苏轼和章惇从小就是莫逆之交,苏轼一早就说过章惇满肚子都是谋反家的事,还有的说两个人年轻时候结伴游山玩水,要在山寺寄宿,但这里有山魈作祟,谁都不敢落脚,只有章惇无所谓地住了进去,结果,反而是山魈吓得不敢出来。
还有的说两个人一同酒后骑马走山路,遇到老虎,苏轼想跑,章惇独自向前,突然拿出一面铜锣砸在石头上,把老虎吓跑了。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也是在他们结伴同游的时候发生的:前方有美景,但道路太危险,苏轼不敢走,章惇却用高难度的杂技动作走了一个来回,而且神色如常。
苏轼说:“你将来一定能杀人。”章惇问原因,苏轼答道:“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爱惜,更不可能爱惜别人的性命。”
第一件事肯定是虚构的,因为苏轼和章惇是在做官之后才相识并订交的。最后一件事确实能在苏轼和章惇的诗文里找到线索,但无非是说到苏轼不敢冒险就结束了。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人们痛恨章惇,说他是奸臣、小人,为什么编出来的全是上述这种段子,只丑化他的心肠和性格,而不说他以权谋私、贪污腐败呢?
原因很简单:章惇的清廉有目共睹,说他贪污腐败没人会信。而这些偏重于刻画章惇性格的段子之所以能够流传,因为章惇确实就是这种性格。
章惇是一个强硬的鹰派人物,有主见,敢坚持,还敢打仗。
他不像很多墙头草式的新党人物,那些人投身新党只是为了政治投机。章惇是新党当中罕见的理想主义者,无论对于个人政见还是政治斗争都很敢坚持,倔强起来可以完全不顾官场规则。
通常中央官员受到弹劾,就该自己请求离职去做地方官,苏轼就是这样做的,这样才能给自己、给政治对手和皇帝都留足台阶,但章惇偏偏死硬到底,直到很没面子地被撤职,所以旧党格外恨他也是在情在理的。
元祐年间,旧党累死累活才搞掉章惇,出力最大的人就是苏辙。苏辙给章惇安的那些罪名虽然很不讲理,苏轼却没有为章惇说话。
章惇就这样被贬到汝州,结果祸不单行,在修道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手足麻痹。紧接着,苏轼给朝廷提交意见,认为不该用闲职安置一个叫沈起的人。
两件事貌似毫无瓜葛,但是,沈起属于在王安石执政期间响应时代号召,积极对外作战的人,结果南征交趾,败得一塌糊涂。苏轼认为,这种人就该永不叙用。
单单批评沈起也就罢了,但苏轼举例还举到了章惇,说章惇当初力行王安石的鹰派政策,征讨五溪,因为战功受到重用,这才鼓励了沈起这些拿打仗做投机的人。现在只有对沈起永不叙用,才会让鹰派人士永远断绝希望,国家才能安定。(《缴进沈起词头状》)
鹰派人士都有谁呢?联系上文的话,章惇肯定算一个。
章惇会怎么想呢?平定五溪毕竟是他毕生都引以为傲的战功。
章惇确实有足够的理由记恨苏轼。
更重要的是,到了哲宗亲政的绍圣时代,党争已经打过了一个来回,注定要升级了,而章惇作为新一代的新党领袖,对旧党只要稍稍心慈手软,就没法团结自己的队伍。所以对苏轼的严惩,在章惇而言也算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要看清苏轼与章惇关系的真相,宋朝人当然比我们更有条件。但是,当历史真相可以被还原的时候,往往意味着真相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