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成花雨,与君共枕眠

梨落成花雨,与君共枕帘

              初相逢

  简易的小木床上,躺着一个满身伤痕的男子。衣着虽不华丽,但是低调中,透露着一抹贵气,眉宇间也有隐不去的俊朗。

      谙黎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睫毛微微颤抖了两下,他睁开眼。发觉全身止不住的疼痛,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记得他上山采药,不小心掉下悬崖。他环顾四周是一个简易的小木屋,不知是何人救了他。这时,一名粉裳女子推开门走了进来。

    柳月双眉如远山浅黛,寒玉朱唇似山花点染,玲珑双眸就如清潭映日,波光闪闪,只一眼便令人心旷神怡。粉色衣袂,如蝶飘飘,门外晨光熹微,唯有山菊映着她的灿烂。

    “你醒了!”如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泉水叮当般悦人心房。

      “姑娘是?”谙黎问“是姑娘救了在下吗?”

      女子微微一笑,说道:“我叫雨帘,我在小潭旁发现了你,想来你是不小心摔下悬崖,被溪水冲到了这里。”

    “那多谢!”谙黎本想行个礼,却发现全身都剧痛难忍。

    “你先别乱动,你落下悬崖,全身多处受伤,估计要一两个月才能完全恢复。”雨帘边说边将手中的粥递给他“你昏迷了很久,先喝点粥吧”

    “谢谢!”谙黎结过了粥,缓缓喝下,将碗递回去时,犹豫了一下,最终开口“可否劳姑娘替我去探望一下我的母亲?”

    “跟我不用那么客气,你的家在哪里?”雨帘说,顿了顿,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这是你要采的药吗?”她从旁边的篮子里拿出几颗草。

      “是!是!姑娘采的吗?真的谢谢姑娘了。”谙黎激动的道谢。

      “我一个人住山里也有些孤单,多你一人也算有个伴,你也不用那么客气。告诉我你家在哪,我把这个也给你家人送去。我不喜欢什么姑娘什么公子的称呼,感觉文绉绉的有些别扭。”雨帘笑道。

      “安阳县,梨落村,靠湖边,有一座临湖府邸,名为兰泽小筑。”

    ‘梨落村’雨帘整理药材的手顿了顿,那个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呢?看你衣着贵气,为何要亲自上山采药?”

    谙黎挠挠头,说:“在……我叫谙黎,家中母亲病重,只有云间草能救她,我作为唯一的儿子,自然义不容辞,也好尽做儿子的孝心。”谙黎说了一半,瞒了一半。

  “那你在这别动,好好躺着,我去帮你熬药。这里下山不易,不过过几日我要去镇上,也正好顺带给你送信。”雨帘提起了篮子。

      “那,真的谢谢你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雨帘回头,开玩笑说:“你真想谢我,就快点好,我就可以不用照顾你这么个大累赘。”

谙黎微笑着看着她开门出去的背影,心里稍有些温暖。他父亲曾是安阳首富谙士仁,有权有势,官至左司马,兰泽小筑不过是一个避暑别苑,远离京城,享受一方静土。高处不胜寒,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阿谀奉承,有几个是真心待他,他都不知道。父亲常常忙于国事,留在京城,除了母亲,还没有别人给过他温暖。尤其后来父亲犯了事,他和母亲好不容易才保了一天命下来,当初亲友雪中送炭的没有,落井下石却大有人在,母亲偏偏又染了重病。而这个住在隔世山间,恍若天仙的女子眼神里的纯净,回眸一笑的单纯,让他相信,这世间还有一些真诚。

谙黎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雨帘回来。不禁担心“苹满汀州人未归”他虽是非读书人,却上过私塾,平日也喜欢读书。

直至月上三竿,雨帘才回来,神色有些悲戚,走进屋,犹豫了许久,说:“你的母亲去世了。”

谙黎一惊,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拉住她的衣摆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雨帘泯了泯唇,又说了一遍:“你母亲去世了,就在今天傍晚,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她。”

谙黎突然呆了,就像一根木头般失了知觉。

“我将她葬在山腰上,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拜祭。”

“我现在就去,你带我去!带我去!”谙黎有些神志不清,盲目的扯着她的衣袂求道。

“我说了,等你伤好了再去,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雨帘有些心烦。

“我要去!我要去!她为什么不等一等,老天为什么要带走我唯一的亲人!”谙黎情绪有些失控。

雨帘无奈,点了他的睡穴,让他先静一静。

翌日,雨帘端着药进屋。见谙黎躺在床上,双眼无神的看着窗外。雨帘唤道:“起来把药喝了。”

“我不喝。”谙黎就那么躺在床上,理也不理会。

“伤没好,我不会带你去给你母亲祭拜的!”雨帘开始有些生气了,将药碗放在旁边桌子上,转身破门而出。

一连几天,谙黎都这样不肯喝药,吃饭也要雨帘逼着吃。雨帘虽能理解他,但他的悲伤有些过分了。

第七天清晨,雨帘还是坚持给他送了一碗药。

可谙黎的回答依旧是“我不喝!”

雨帘终于忍无可忍,“好!你要去你母亲坟前是吧,我带你去!”

山路上,雨帘做了一个简易的竹板,托着谙黎往他母亲坟去。到了时,白皙的手,被绳索勒得满目疮痍。

谙黎在坟前看着简易的墓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生死别离,世上多的是,若你不能从这悲伤中走出来,就太辜负你母亲对你的期望!你若因她的死而萎靡不振,她在黄泉路上也不会安心!”雨帘在旁边劝说他。

“让我去陪她吧,这样娘就不伤心了,我也就不伤心了。”谙黎就这么痴痴的望着那墓碑。

“见过没用的人,也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雨帘在一旁嘟哝道,还是不忍心安慰“一个人终究要走的,活在世上的人不过几十年寿命,而活在心里的人,才能永生不死!”

谙黎依旧没有反应。

雨帘蹲下来,说道:“你母亲辛辛苦苦将你养大,并非让你给她陪葬,而是希望你有出息!”

谙黎看着天空,依旧不语。

雨帘有些烦了,唤了两声,谙黎不应。

雨帘觉得应该让他静静,本打算离开一下,没想到谙黎竟用他唯一能动的右手,拿起一块石头朝自己头上砸去。

幸而雨帘眼疾手快,夺下石头,不禁心中怒火燃起,一巴掌打在谙黎脸上。

“你干什么,想死是吗?行!我不管了,反正不关我事,看你有没有脸面去见你母亲,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雨帘转身就走,手紧紧握着,手掌上全是擦伤。

夜晚,雨帘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打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月色,犹豫了一下,提着灯笼往外走去。走了不远,发现前面有一个黑影。她缓缓走近,才发现是谙黎。昏迷在路旁,身上不能动,竟是爬回来的。

雨帘摇了摇头,无奈的将他搀扶起来,踉踉跄跄的朝木屋走去。

次日,雨帘送药进来,谙黎没像以前一样萎靡不振,而是乖乖把药喝了。

“怎么,想通了?”雨帘放了心,微笑道。

谙黎看了看雨帘手上的绷带,心里有些愧疚,“昨天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真的谢谢你,昨天一巴掌把我打醒了。我母亲是我唯一的依靠,我所努力的一切都是希望她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离开了,操劳一辈子,一天也没幸福过。你说的没错,我应该不辜负她的期望。真的谢谢你!”

“我还是那句话”雨帘接过空的药碗,“你要是真谢我,就快点好,我可以早日拜托你这个大累赘。”雨帘微笑着出门,笑靥如花,比门外的山菊还温暖。却在门关上的一霎那,笑容自唇边流走,不见踪影……

心已近

转眼春回谙黎的伤已经全然好了,身上的衣裳都是雨帘准备的,是一件华清金武服,看上去有些旧,却很干净,虽旧尤新。

他推门出去,却惊讶的看到满园白梨花开,梦幻如雪,还有那白梨下浅蓝云梦衣裳的她,全然不知梨落满肩,微风轻抚,梨落成雪,她就是那梨花仙子,漫步花海,衣袂如蝶。

谙黎痴了,江南莲花海中的采莲女,也不如她好看。

雨帘似是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回眸一笑,“你终于好了。”

谙黎尴尬的低眸,脸微微红了。“这些时日,谢谢你照顾我!”顿了顿,他又问,“我可以暂时留下吗?”

“不能白住哦!”

谙黎高兴连忙回答“好!好!”他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整座山都是我栽的梨树,你要留下,就帮我照顾它们。”雨帘朝他眨眨眼,偷偷笑了声。

“整座山!?”谙黎惊讶,他怎么照顾得来!

“怎么,不愿意,那我就不留你了。”雨帘折下一支白梨,漫不经心的说。

“没有,没有,我现在就去给它们浇水。”谙黎怕她是真的不收留他,急忙去拿水桶。

雨帘扑哧一笑,阳光就在这一刻,透过梨花的缝隙,为她添上一件华衣,美,但不真实。

目送着谙黎去打水的背影,雨帘轻轻一吹,手中的梨花随着全部飘落。啪——的一响,手中梨枝,节节碎裂,化成烟灰,从她手中滑落。

听她一声嘟哝:“这些梨树,我栽了两百年啊!”

      翌日清晨,谙黎在潭边打水。

  玉池清潭,满潭落满梨花。谙黎本只想在这谭中取一口水喝,却偶然抬头,一个身影从梨花瓣中破水而出,完美的胴体,雪白的肌肤与满潭梨花一色,乌黑的发丝还有滴滴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美得荡人心魂。

      谙黎一惊,有些不知所措,他认出那是雨帘。脸红直到耳根,慌忙转身逃了。而他身后,雨帘转过头来,眼中有看不懂的情绪。

      傍晚谙黎回到小木屋,雨帘在准备晚饭。看到她,谙黎就想起潭边所看到的,耳根又微微红了。

      “辛苦了,你帮我的梨树浇水,很累吧,来吃点东西吧!”雨帘指了指屋里的桌子,上面满满的一桌菜。

      “不辛苦,这是我该回报你的,还让你给做饭,谢谢。”谙黎不敢看她,低着头,结结巴巴的应道。

      满桌菜香,甜到心里,谙黎不想再离开了,就这样永远待在这里,真好。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每一样都做了,要不要尝尝我做的梨花羹?”雨帘从屋外进来,手中端着两碗梨花羹。

      谙黎接过,梨花羹用梨花装饰,透着淡淡梨花香,白里透红。他尝了一口,入口香甜,余香不觉。是他从未吃过的美味,连连称赞“好吃,真好吃!”

      雨帘看他吃的动作,有些晃神,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那么个人,用相同的动作品尝,然后用相同的口吻称赞。

      “雨帘,你怎么了?”谙黎见她走神。

        “没事”雨帘回神,摇摇头说:“这是我娘亲教我做的,不禁想到她了。”

      谙黎放下手中的碗,问“对了,忘了问,你的家人了呢,为何你一人独自居住在这里?”

      雨帘低眸“他们都离开了。”

      谙黎微讶,也有些明白,“对不起,我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雨帘抬眸说:“没事”又开玩笑“若我像你那样,早就死了千遍了。”

谙黎不好意思的笑笑,想起自己那些时日的萎靡不振,有些尴尬,自己竟不如一个女孩子坚强。

“谙黎,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雨帘突然开口,语气也让人琢磨不透。

“你见过妖怪吗?”她问。

“没有,听说它们很恐怖,会吃人。”

“恐怖?吃人?你听谁说的?”雨帘对他的回答有些奇怪,却也了然。

“书里说的,上面还记载了一个除妖家族,曾为朝廷效力,有一个持金枪的天才少年,除了不少妖灵”

雨帘的眉头皱了皱,眸中有一团黑色的火焰缓缓燃起。“你觉得妖都是会吃人的吗?”

“我不知道,又没见过。你觉得呢?”

“人有好坏之分,妖为何都是坏妖?”雨帘答,语气中,隐隐有着怒火。“你说你没见过妖,其实你见过,但你不知道?” 雨帘眼神有些诡异,转身离开,让谙黎不明所以。

翌日,雨帘在梨树下见他。犹豫许久,说:“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吧!”谙黎看起来有些了然。

“我就是妖!你信不信?”

“我已经知道了。”谙黎突然拥住她,“我不在乎,雨帘,其实我喜欢你,可以永远收留我吗?”

雨帘有些惊讶,“你不怕我?你不是说妖会杀人吗?”

“就像你说的,人有好人,妖也有好妖啊,我相信你是好妖,不然为何救我。”

雨帘抬头,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妖?”

谙黎笑笑:“你昨日提示得那么明显,再笨的人也能猜到吧!”

雨帘默默的将头埋在他怀里,谙黎没能听到她最后一句嘟哝:“若是前生你也这么认为,就好了。”

他们在梨花下结亲,梨树为证,埋下连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谙黎吟道。

“不,这是别人的,我们要自己的。”雨帘深吸一口气,像是缓缓诉说古老的故事“梨落成花雨,与君共枕帘。”

良久,谙黎问道:“昨日你是不是在山边清潭里沐浴啊?”他低着头不敢看她。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我看到了!”谙黎不好意思的回答。

“你!”雨帘伸手就要打他。

谙黎将她拥在怀里,说:“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遇到了你,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我只在乎我爱❤你,从我第一眼见你开始。”

风很轻,似乎也不愿意打扰他们,天的远迹,雨帘却看到了黑暗……

              缘境转

      这日,谙黎像往常一样,到溪中打水去浇灌梨树,遇见一个道士服装的人,拦住他问:“这位年轻人,你是住这山里的?”

      谙黎有些奇怪:“您是?”

      “老道游历四方,无名无姓,近日路过这里,见这妖气甚重,便来看看,你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人?”

      谙黎一惊,问:“您是除妖师!?”

      “正是!我见这满山的梨树,是由妖气所灌啊!”道士撸了撸长须。

      谙黎心下一紧,雨帘有危险!他强装镇定,对道士说道:“这些梨树都是我栽的,浇灌是我亲自打的水,难不成我是妖怪?”

      “哈哈,年轻人别误会,老道除妖多年,一眼便可断定是不是妖孽。”

      谙黎更是担心,这人必定厉害,一眼能断妖孽,一定不能让他进山。他笑笑说道:“你除妖的理由是什么?”

        “妖害人,它们惘害生灵,用人魂修炼!”老者胡子抖了抖。

        “人有好坏,妖也有好坏啊!我到不认为你们除妖师不分青红皂白除妖的做法。”

      老者浑眼眯了眯,说道:“你这么袒护妖孽,莫不是与妖孽为伍?既是除妖人,妖的罪行我自会定夺。有罪则除,无罪则送去妖界。”

      谙黎背上出了冷汗“我又没见过妖怪,怎么与其为伍,关于除妖一说,我是从书上看到的。”

      “既然如此,年轻人,你给我带个路,老道想到山里看看。”

      “好,这边请。”谙黎知道此时拒绝必会引起他的疑心,只能答应,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通知雨帘。

      带着道士在山上转了几圈,谙黎有些庆幸山上全是梨树,四处景色都一样。到了山脚,谙黎对道士说:“沿着这条路就能往山上去,我还要给梨树浇水,就不陪您了,您自己小心。”

    谙黎急忙从近路赶回木屋,雨帘看见他急匆匆的,不禁问:“怎么呢?”

      “有除妖师来了,快逃!”

      雨帘眉间一凛,该来的还是回来。拉着谙黎的手匆忙往屋后山崖走去。

      才走不远,身后一道灵光劈来。一声铿锵的声音响起:“妖孽哪里逃!”是刚才那个老道士。“年轻人,你竟然与妖孽为伍,还助妖孽逃跑,待我擒得她,再与你算账!”

      谙黎没想到老道士这么快就会追来,心下也没什么办法。任由雨帘拉着,险险躲过刚才一击。

      “堂堂除妖师也不过如此,竟对人下手。”雨帘稍稍回头,瞥了那道士一眼。

      “竟然已与你为伍,我又何必手下留情。”道士持起背上的木剑,凭空画了几道符,向雨帘击去。雨帘手指捏诀挡下,但身手已见高低,雨帘不是那道士的对手。

      几番抵挡道士的攻击,灵力消耗极快。并非除妖师修为强过妖,所以能除妖,而是他们所修习的全是克妖的法术,还有许多法宝和符咒。

      眼看快到了,道士却穷追不舍的追击凭空画符,凝聚法力,自地上顿起,腾空一剑向雨帘刺去。

      雨帘转身,提掌用灵力挡下,灵力抗衡,而她的左手,始终被谙黎紧紧牵着,谙黎不敢放手,怕他一放手,身边的人就会离他而去。

老道祭出一把金色长枪,熟悉的模样让雨帘一阵晃神,也就这晃神的一刹那,老道一掌打在她的心口,她终是敌不过,两人被击飞数米,身后就是悬崖。雨帘的唇角缓缓溢出鲜血。

      谙黎不禁担心的问“你没事吧?!”

      雨帘摇摇头,说:“往下跳。”

      谙黎拉着她的手,毫不犹豫的往悬崖下跳去。

      道士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动机,最后一掌,正好打在雨帘胸口,令她吐出一口血来,险些昏过去。往山崖下看看,云雾遮掩下,早不见他们踪影。“妖气尽散,是元神毁矣,最后一击可用了老道九成修为,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强横的妖。”他满意的撸了撸胡须,转身离去。

也曾今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阴冷的山洞,被黑暗包裹,令人窒息。谙黎点燃一堆干柴,火光摇曳,发出微弱的光芒,将洞壁,衬得枯黄。火越来越大,光也越来越亮,衬得谙黎的脸,俊朗中透着憔悴。

雨帘伸手遮了遮有些刺眼的光,她向后挪了挪,像是害怕那光似的。紧靠着洞壁,一块凸起的岩石投下阴影,正好将她包裹。浅蓝色的云魂流纱裙上满是血迹。乌亮的发丝更衬得她精致的脸更显苍白,晶莹的瞳孔,虽美,却熠熠无光,只是无神的看着前方。

谙黎撕下衣襟,替她擦去唇边的血迹,只觉得现在的她,和往常完全不一样,眉间环绕着一缕旷世的忧伤,令他心里微微难受,却更加让人怜爱。

谙黎看着她唇角不断溢出的血,心里一阵疼痛。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你没事的,对吧!”

雨帘垂眸,本来她已经放下了的,为何老天偏偏要这样。‘除妖师!凭什么不能留一点点生存的机会给我?’

“谙黎!”雨帘突然唤他“我元神已毁,如今只有最后一点神智了。”

“你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谙黎不知道怎么办,眼泪缓缓流下,一滴一滴,打湿了雨帘身上本已干了的血迹。

“谙黎,其实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好的。记得你跟我说,你不在乎我是妖对吗?”

“是,我不在乎!”

“若是,你前生也这么说,也好了!”

“前生!?雨帘,你别说话了,休息一下。”谙黎虽然好奇她所说的话,但是她已经极度虚弱。

“不,我已经命尽,最后,听我说个故事好吗?”

“好”谙黎顿了顿,泪眼迷离。

“那是两百年前的故事……”

『两百年前,一对夫妇来到梨落村,在兰泽湖畔住下。他们并非人,而是从妖界逃来的妖。还有一个小女孩,就是她。父母不甘心妖族的排挤,带着她逃来人间,化成一对平凡的夫妻,在那里寻了一方院落,一家三人,相依为命。

雨帘在那里遇见了他,他们看起来如同龄的孩子般一起玩耍。

他有些魁梧,小小的身躯,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他时常在院里练武。两家的院落,只有一墙之隔。雨帘就这么时常坐在院墙之上看他练枪。

有一次,他停下休息,大汗淋漓。她鬼使神差地,从墙上跃下,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巾,轻轻的为他擦汗。他刚毅的眉眼,棱角分明。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支金枪,不经意的一缕发丝,从他手上掠过,还有脸上的潮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梦幻。他们住在一个名叫兰泽的湖畔,千帆过境,十分壮观。雨帘的院落,栽满梨花,每逢花开,香气袭人。他们时常同坐在一株梨树上,看那夕阳没入湖水,日落月出,星光漫天。他挥舞金枪时,她依然习惯坐在院墙上,默默的注视着他的英武与潇洒。

他拉着她的手,踏过兰泽的每一片青苔,采过山上每一朵花,捕捉过星空下每一只萤火虫。那一刻,她看见了最美的光,他眼中的光,容纳了日月星辰。

她突然想,像父母一样相守,她想和他相守,走到永远。这样的念想,在她稚嫩的脑中,生根发芽,笜壮成长。

若不是扎根太早、太深,抽去的时候,又怎会痛彻心扉。

有一天,她突然问他:“长大了,我嫁给你好吗?”

他轻点了一下她白嫩的额头,说:“小小年纪,就知道胡思乱想。”

她扇了扇睫毛,听到他的回答,眸光有些黯淡。

他理了理她额前的发丝,哄着她说:“好好好,长大了,我娶你!”半似认真,半似玩笑。

她很喜欢吃母亲做的梨花羹和红豆粥,用梨花装饰,分外好看。父亲教她识字吟诗。

那日梨树下,她也为他递上一碗她亲手做的梨花羹,问他好不好吃。他的回答和谙黎一样。

看着父母在梨树下相拥,她就觉得,这个世界,是圆满幸福的。他似乎看到了东方的曙光,像一把利剑,划开所有的黑暗,破晓而来,点亮了她所有的期盼。』

雨帘说着,又吐出一口血来。谙黎急忙为她试去唇边的血迹,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你知道那光有多美吗?”她抬了抬眸:“最亮的光芒,连接一线星辰,让人感到安稳和宁息。”顿了顿,看向他说:“可惜它就是太美好,当失去时,那无法言喻的痛苦,撕裂每一寸灵魂。”她喃喃自语“若要知道会失去,我宁愿,从未得到。”

『十六岁,最美的年华,最灿烂的花季。

他比往日,更显英俊潇洒。金枪在他手中,如一只灵活的蛇。她靠在梨树下,静静地看着。清风调笑的摘下几片梨花,他枪锋一扫,满地白梨飞舞,矛头刺中那几片飞落的白梨。五年,他的武功,炉火纯青。风更加顽皮,梨枝摇曳,落下一片花叶飞雨,飘飘如雪。掠过他的眉尖,落在她的肩头。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人间原来有个词叫‘青梅竹马’。

他有一匹虽然年老,却依然高大的马。这匹马和那支金枪都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他父亲曾是赫赫有名的将军,他母亲去世后,他父亲就辞去官职,隐居于此。他的梦想就是像他父亲一样,做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她曾与他同骑着那匹马,奔跑在莺歌燕舞之中,她靠着他坚实的胸膛,听着耳边簌簌风声,一切都那么宁静。扬起的白纱轻轻掠过他的鼻前,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清新淡雅。马儿跑着,似是天长地久,永不停息。他们的过去,现在都依偎在一起,也许还有将来。春日的朝阳,照亮叶上滴滴露水,马蹄飞扬,在草地上,留下一串,一串的蹄印。

他们就这么默契的走着人生路,就连慢慢定下的未来也这么默契。不用言语,不用表达,所有关系的发展,都那么默契。

暮春的黄昏,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落日云霞漫天,他不禁说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雨帘,若你是那落霞,我就是那孤鹜,永远追随你。”他用很认真的眼神看着她。

她调笑,说:“你武功这么好,文辞却不怎么好啊。”

他说:“你文我武,岂非绝配?”

她浅笑,伸手戳了戳他俊朗的脸。一片飘落的梨,落入她的手心。她对上他的眼睛,晶莹乌亮,她说:“梨落成花雨,与君共枕帘。”

夏日初荷,他驾一叶扁舟,同她一同闯入莲花深处。莲花娇欲语,莲子清如水。他看着她欢快的触摸每一片清荷,洒下的水珠,落入荷盘,晶莹剔透。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他们相枕而眠,枕在荷叶交错生辉之下。

只是,那一日,他对她说,他要离开了,带着那支金枪,去闯荡他的将军之路。雨帘不放手,她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顺了顺她的发丝说:“江湖险恶,我无暇保护你,你在这里等我,就三年,三年后,我功成名就,回来娶你。”他又摊开掌心,将一颗红豆放入她的掌心,说:“这是相思子,你将它种下,代表你对我的思念。相思之情,三年后,我回来,一丝一丝还你。”

他策马而去,马蹄踏落了花叶,留下凌乱的花泥,溅到她素白的流纱裙上,却没留下半点污痕。』

谙黎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紧紧拥住她,捏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他的心又凉了半截。他脱下身上的蓝色长袍,为她罩上,手轻轻安抚着她的背,想停息她那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他问:“这个故事是你的过去吗?”

“是!”

“梨落成花雨,与君共枕帘。他向我承诺三年,而我却等了他七年。

“谙黎,我本来已经放下了的,为何那些除妖师就是不放过我?”雨帘说急,口中又溢出血来。

谙黎手微微颤抖着,轻轻的顺着她的后背,哽咽的说道:“别说了,雨帘,别说了!”

“不,听我说完。”

『她将相思子种下,看着它生根,看着它发芽。她每日清晨,坐在梨树旁的石桌前,上面总摆着两碗用梨花装饰的梨花羹。她看着马蹄远去的地方,希望马蹄声再次响起。

她也常常划着那一叶扁舟,荡漾在兰泽之上,看着千帆过境,水没夕阳。她习惯的向旁边靠去,又忽然意识到,他坚实的肩膀,如今不在。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谓谁,所思在远道。他一定会回来的,她想。

相思子已成相思树,相思树又开相思花。』

“谙黎,你不知道,我等他,等得多辛苦。

一月,我踏着清晨的雪为他整理屋舍……”

『二月,她追寻着从今马蹄走过的足迹,去寻那坚实的胸膛。

三月,她将小小的风铃,挂在他的檐下。

四月,她拔去相思树旁的野草,坐在梨枝上,摘一朵梨花,眺望远方。

五月,梨花飘落,她靠在树前,闭上了眼,风中,似乎有他挥动金枪的声音。

六月,她驾一叶扁舟,入那莲花深处惊起一摊鸥鹭。她枕在舟中,像曾今他和她一样。

七月,梅子熟时,曾今青梅变红梅,相思花结相思果。

八月,她独坐在湖畔,看着星光与月光,交错生辉,他是她的光啊。

九月,夕阳染红了她的白纱,天边是孤鸿与落霞。

十月,她坐在墙头,眼前又浮现他练枪时英武的身影,还有初见时的那一缕发丝。

十一月,北风撩起她的长发,她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暗暗惆怅。

十二月,她伸出双手,接下晶莹的雪花,就如飘落的白梨。“梨落成花雨,与君共枕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等待,永无止境,可我依然这样痴痴的等待。只是这个世上还有一词叫物是人非。”雨帘神色有些黯淡。

“他没回来吗?”谙黎问。

“不,他回来了,在第七年的暮春,梨花将落的时候……”

                    残缘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惊喜的抬头,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如一朵刚开的莲,她的面前,还摆着两碗梨花羹。曾今种下的相思子成了相思树,开花,结果,又落下无数相思子。如今院里,一边是梨花林,一边却是相思树。梨白如雪,相思如注。

      她站起身来,朝前方走去。马蹄声渐近。她的笑容,却在触及他的眼神,和他身后的人时,消失殆尽。他的眼神冰冷陌生,他将金枪指向了她。他的身后,是朝廷五年前组织的除妖军队,还有一个男装女子。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境,对上锋利的枪戟,说:“你在在和我开玩笑吗?”

      他默不作声,眼神有些复杂,握着金枪的手,浸出冷汗。

      她向前靠近一步,说:“落霞孤鹜,青梅竹马,你忘记了吗?三年为期,你说你会回来,一寸一寸还我相思情。”

      他随着她的靠近,有些心虚的后退。

      “我等了你七年啊!我们曾今留下的,难道你都忘了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泪淹没了晶瞳。

      他的眼里,闪过愧疚,然而却,仅仅是愧疚,究竟是不爱了。

        她问:“你不是说,长大了,你会娶我吗?”

        沉默良久,他说:“可是……你是妖啊?!”

        她踉跄的后退几步。曾今一切,不过是风住尘香,花已落尽。南柯一梦,葬尽一世浮华。夜月一帘幽梦。曾今谁对她说:“你是落霞,我是孤鹜,即使远在夕阳之边,我也会奋起追随?”曾今她对谁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我是万千星辉,独侍你一轮明月。”她所有的梦想,当他的铁靴,踏上满园染上尘泥的梨花,抡起手中的金枪,将矛头指向她时,灰飞烟灭。离时承诺,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三年为期,当以还相思。两情若真长久,此时又怎会刀戟相见。苦苦守了七年的幻梦,在他冷漠疏离的眼神下,支离破碎。

      七年,让他依然英朗,更添了几分深沉与魄力。她依然是七年前,十七岁的模样,娇羞,如一朵白梨。然而,有些东西早已被时间改变。他高大的身躯,遮住了所有的光芒,她被黑暗吞噬,她知道,世上所有的光辉,将离她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苦笑:“落霞孤鹜,星月皎暇,原来不过你给我的谎言。这是你的借口对吧,你选择了权势,选择了另一份爱情……”

      她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那个身穿男装的女子,靠在他肩上,说道:“别跟她废话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都七年了,你还不忘啊,在不动手我生气了啊。”她撒娇说。“杀了这里三只妖,你就达到了我父皇的要求,你就能成下一任统帅了,这可是你五年的奋斗目标,哎呀,快点啦,我们还有婚期的!”

      他神色一凛,突然握紧了长枪,只稍稍犹豫,便向她刺去。

      她冷笑,所有一切,敌不过那个女子的一番话。轻轻闭眼,等待长枪刺入她的身体,等待这个噩梦过去。

      “帘儿快走!”

      她睁眼,是父母挡在她的面前,母亲急切的回头唤她快走。

      然而只一瞬,那支金枪便刺进父亲的身体。久未使用灵力的父母已不是他的对手。何况,那支金枪,是除妖的法器。』

      “他们用最后的灵力将我送走,而我最后看见的,是他们倒下,他的金枪上,血比残阳还要红。”雨帘的气息越来越弱。

    谙黎不知怎么安慰她,情伤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致命的。他理了理她额前的发丝,说:“如此薄情之人,不值得你为他如此,现在,你有我啊。”

        雨帘讥笑一生:“世上最不该说他的,是你啊!你是他的今生,他是你的前世。”

      “他是我的前生!?”谙黎不可置信。

      “是,谙黎,本来我已经放下了的,本来我可以将一切藏在我心里,我以为你和他不同,可以对我一心一意。可是,终究这世间,不放我一条生路。其实,你今生遇我,是我早有安排,为曾今,报仇雪恨。”

      谙黎胸口一痛,他低头,她白皙冰凉的手,没入他的胸膛,却没有一滴血流出,他感觉他的心脏承受着强力的压迫。

    “他就是你啊,谙黎!”她的泪水,已盈满了眼眶。

      谙黎忽然有些明了,他问:“既然要杀我,为何要救我?”

      “因为,我要你也尝一尝,被人背叛的滋味。”她将手抽出,看着他缓缓倒下。

      谙黎却说:“前生债,今生还。前生我夺走了你的光辉,这一世,我将它还与你。”轻轻闭上了眼。

      雨帘轻轻抚过他的脸,说:“别把我想得太好,你的母亲是我杀的啊。”

      雨帘缓缓起身,没有了灵魂,没有了爱,没有了恨,这个世界,对她,不重要了。

      朝阳早已升起,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她的身体渐渐消释,山风吹过,只吹散了万簌梨花,在山谷之间飘荡,落满天涯。

      空中似乎还回荡着一句话:“梨落成花雨,与君共枕帘……”

妖有何错,却要饱受折磨,千年修行,耐不住一世寂寞。每一场骗局,都令人肝肠寸断。到底多少劫难,一生,才算到头。在欺骗中成长,也许最后才能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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