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五美题
大宋绍兴十三年，会稽唐婉凭凤钗为信，许与表兄陆家，待聘闺中。时值三月春回，因见雨润苔青、风柔水绿，不觉颤动芳心。翻检近来友人书信，方知李易安双溪荡桨、魏夫人行狩襄阳，苏小妹泸州买酒、朱淑真踏月钱塘。即时兴动，乃雪笺修书、飞鸽递柬，咸集鉴湖小会。登兰亭、拜诸暨、访越台……莺燕蹁跹，堤桥生色，一时莫能描画。
这日众人初游沈园，偶见南苑琴台之畔，一林桃树扶疏成趣，正琼苞半吐、锦萼微开，若美人含羞含笑。唐婉笑曰：“如今天下红粉之中，当真称得上才貌相全的，也无非几位姐姐罢了，今儿这般景致，焉可无诗寄兴？遮莫辜负了如此山水韶华。”易安道：“妙极，这才清雅别致，难得是姐妹凑的齐全。”淑真笑道：“原系婉儿邀咱们游山玩水来着，这会子偏又作兴起来，按说劳心费神原也无妨，只不过今儿既有易安居士在这儿，任咱们几个锦心绣口，竟谁能比得她过不成？”易安含笑不语，苏小妹笑道：“现论高下尚早，待作出来自有分教。只是踏青吟咏，又岂可无酒助兴？我情到浓处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怀。婉儿家酿极多的，你且将二十年的黄藤陈酒搬十数坛来，再摆五七道珍馐美味，若无这些，今儿断不能作诗。”
唐婉叹道：“真真天地造化！本朝既出了个傲才放旷的苏学士，就有一个精灵古怪的苏小妹，竟与你那大胡子哥哥一般的心性儿肚肠。我这儿酒肉随你吃喝多少，只有一宗，等明儿娶进了秦相公府上，每日家贪酒睡昏昏，少不得招人笑话。”说罢众人齐笑。苏小妹双靥绯红，半羞半嗔说道：“我只求自家尽情至性罢了，自然比不得姐姐，只得保佑着多早晚得一个诗酒招摇的唐姐夫，整日价帷案斯磨，你可听他‘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去，阿弥驼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众人又笑一回。唐婉笑骂：“促狭小蹄子！浑没些女孩儿家模样儿。”
魏夫人道：“依我看，不如就以这树桃花为题，限各色小令，也不拘词牌、韵脚，岂不活泼有趣儿？”众人均道使得。唐婉忙吩咐伺女预备酒馔，并几色精细茶点，便在桃林底下开列一席。一面燃香铺案，陈列文房四宝。
一时整治齐备，唐婉亲自把酒，劝众人吃了三杯，笑道：“原是小妹起的意，这个东道也须做得。姐姐们只管随意饮酒，我且先胡诌一令，权作引玉。”拿起一张雪浪笺来，提笔便写。众人看时，见是一支《如梦令》，词曰：
云淡一林香雪，点缀半园春色。开落自嫣然，
烂漫风庭月榭。来也，来也，旧侣黄莺儿亲切。
众人赞赏一回，魏夫人道：“毕竟是蕙仙手笔，灵秀的很，我却不能了。”唐婉笑道：“姐姐只会取笑，天下识字的人焉不知晓你的本事？你们可都有了？若还不交卷，是必罚的。玉妆姐姐，快写出来罢。”魏夫人见说，稍一思索，挥笔写就。众人见她纸上一幅欧碑小楷锋峭骨峻，刚则铁画、媚若银钩，禁不住先喝声彩，细看是一阙《南歌子》：
嫩寒金丝蕊，冰鲛白璧衣。东风未解易颦眉，
奈何一朝春暮又纷飞。
看得半首，易安叹道：“玉妆词素以幽怨中见风骨，半阙而信然。”再瞧底下写道：
莫问胡不归，归来知有谁？枝空碧落晓霜欺，
纵使相逢何计再相随。
众人看毕，各自感叹一番。易安道：“固然好的，只稍嫌伤感了些。”另秉青毫、重研贡墨，自题一首《唐多令》：
霓羽佩腰身，苧萝浣女裙。玉玲珑、一点芳心。
纵风流偏经雨打，飘入梦，碾成尘。
去也且销魂，来兮助酒吟。甚枯荣、何幻何真？
只待花开风前舞，弹指算，几青春。
众人看罢齐叫声好，唐婉道：“到底是宗师气象，只这番超逸洒脱就出我们之上了。”淑真笑道：“世人均道‘词中二李，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当行本色’，若比前朝太白，当鼎足而三耳！我时常也自纳闷，世间但凡最贤能最有灵性的偏尽生在你们李家不成？”说罢大家又笑。易安笑道：“哪儿听来的浑话，倒来编排我？自古至今，有哪个能与诗仙比肩？”伸手取了淑真才誊好的词稿，道：“幽栖子诗书清婉、丹青香艳，比旁人又别是一般风韵。”展笺一瞧，是一支《西江月》：
身若梅姿有骨，魂如梨蕊无瑕。
沈园十里沐琼葩，烟雨缤纷入画。
秦汉武陵一梦，春秋渔鼓江槎。
落英逐水去谁家？昨日垂髫黄发。
众人均道：“若论淡远飘逸，自是这首。”唐婉笑道：“好一个‘秦汉武陵一梦’！看似田园潜性的口气，细细一念，倒有多少世道沧桑在里头了，想来必得这几个字才形容的尽。果真是‘幽栖居士’，借五柳先生七分风骨，占谢康公三分造化，此中三昧，姐姐尽得了。”淑真嗔笑道：“好饶舌贫嘴丫头！”
唐婉“爱呦”一声，一指苏小妹，口中啧啧，拍手笑道：“稀奇、稀奇！前头是谁巴巴的闹得最欢，这会子怎么闷嘴儿葫芦似的？别是瞧我们都有了，发愁自家不好呢。快拿出来罢！莫赖皮，认输也要罚的。”
苏小妹道：“姐姐先莫得意，我且有了。”伸手折了一节桃枝，拈花笑道：“若说诗词学问，小妹自比不得各位姐姐。只是一件，我想那桃花既是早开易谢之物，终其一岁光景，惜只半月花期，又是这般夭夭灼灼、窈窕骋姿，世人赏鉴玩味、触目伤怀，自然别生一番情境。从来桃花诗最多，亦不过情随景生、移情入境罢了。是以晚唐醉吟先生说她“有艳外之艳，华中之华”，又道“花品之中，此花最异。以众为繁，以多见鄙。自是物情，非关春意。”草木本不晓得悲欢嗔喜，春花秋月、雨恨云愁，尽是世人的心思而已。“厥花伊何，其美实多；匪乎兹花，他则碌碌！”桃花既有如此好处，又怎忍强加她俗尘幽怨？开谢枯荣，应乎天地阴阳，竟与凡人何干？小妹这篇题目，也非独辟蹊径，不过偏说她这般道体神妙罢了。”自袖中取出一幅字卷，铺于案上，众人围看她这阙《临江仙》道：
阆苑岂非无情恼，灵姝谪下瑶台。
性闲天籁心自开。不曾恨霜雨，何必访蓬莱？
淡水恬山方外趣，随他秋逝春徊。
红尘痴笑几兴衰。菩提花千树，浊世总清白。
众人抚掌称绝，都道：“果然慧心独具，非比寻常。俊逸潇洒，自是易安居士；若论灵妙清绝，终让小妹。”唐婉笑道：“苏小妹今日斗酒魁夺桃花题，未知千百年后，又成一段佳话。”
众人正自说笑，忽有伺女来报：“园外一人，自称‘白衣卿相’，得知五位姑娘于此游园论诗，慕名求见。未得示下，不敢擅入。”
五人闻听，又惊又喜，唐婉说声：“快请。”一齐出迎。未知来者何人，且看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