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伴着黎明的到来,叹一口气,眼神里全是呆滞。
未至盛夏,空气里却充满了骄阳的邪魅。热浪在一分钟内几小股几小股地涌进只能容纳一两个人的小屋,而这里,住了三个人。
一大早,他们就吵起来了,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水费的问题,为什么要告诉你,没有物业吗?"鱼白扯着嗓子喊着,隔着卫生间的门,她的心思也全在这通电话上。
大概是这么多年的生活助她一臂之力,让她能悄么盘算清男人的每一通来电。而她本可以把所有的赫兹都转变成文字,再加以分析,便成了她吵架时使用的武器。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涉及到老家水电的整个事情,她不给我打还能给谁打?"乡冀挂断电话,还没反应过来电话里的事情,便听到了鱼白的质问。
他不肯沉默,向来如此。只有反击,才能不败,他对谁都一样,除了他自己。
"你懂什么?这个事情,本来是我一直处理,现在我不在家,给我打电话问一下怎么了,你听不出来她是谁吗?她是花花啊" 他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烟灰缸,吐出一个大烟卷来,再猛地吸一口,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哦,花花啊,那让她自己弄一下就好啦啊,她本来就是管物业的,怎么什么事情都要问你?"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轻轻地描着右边的眉毛,蓦然间发现,头发白了许多。
"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吗,就一点都没有过吗,你是怎么做到现在这么理所当然的。"她又一次爆发,无数次了,她除了怒吼,也不知道怎么唤醒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亏欠之心,可这亏欠,仅仅是她一厢情愿的感觉而已。
他还是那个他,从年少时,便学会了辜负。即使后来娶妻生子,他还是他。
"快去上班吧,等会别迟到了"乡冀躺在凉席上,头也不抬,默默地打开斗地主游戏。
他当无业游民好多年了,没有多少收入,脾气却可以申请专利了。
鱼白也不回头,大概已经到了相看两厌的时候了,她坚定的步伐迈出去,好像在说"如果不是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我是永远都不会回头的"。
她是双鱼座的,双鱼座的心软得像一块海绵,吸再多的海水和海沙,它都不会变硬。所以,自然晚上,她还是会回到那个她曾觉得没有一丝希望的地方。
她在餐饮行业上班,当初来到这座城市打拼,是为了离开他,离开他的一切。出来三年了,他来找她了,她接纳了他。
旁人都劝她,离他远点,甚至她的女儿也劝过她离婚,女儿愤愤不平,替她不值,一桩桩一件件列出他这么多年,令人唾骂的事情,替母亲分析那些伤害的威力。
她有时候也愤恨,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隐忍,在别人看来她是在隐忍,她身上有一种神奇的自愈能力,可她自己总说,孩子们大了,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恩怨。
若干年后,女儿才明白,那是母亲与生俱来的善良和她父母教导给她的宽容。
夜幕降临,最后一桌客人刚走,她清点完账单,脱下围裙,关掉外卖机,翻开手机看一眼,没有任何消息。
她笑着地向老板说了一声"再见",挎着一个已经磨损掉边角的包,默默地穿过城市的辉煌灯火,心里却没有什么期许。
公交站牌旁男女老少的欢笑,在这座城市里格外地和谐,而她始终一个人。
一口气爬上七楼,推开门,乡冀吹着风扇,睡得异常安稳,如果不是能看到他这么多年吃起来的肚子,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真的便要以为,他睡死过去了。
她打开铁防盗门,又重重地闭上,眼睛瞟了一眼熟睡的乡冀,眼里都是暗淡。
她对女儿说,她从来不曾想过依靠他。因为自立自强也是父母交给她的生存之道,她每天拖着疲惫下班,就连在人们向往的夜市摊里,她都像一个过客。
也许,她觉得,她在他的世界里都曾是一个过客,而她从来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
说起他和她的相遇,不过是时代的阴差阳错而已。她来自省外的一个农村家庭,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也是个书香门第的家庭。而他,是从小养尊处优,家里人处处都让着的宠溺小子。
他们的一切都显得不协调,人们常说的万物相生相克,在他们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没有一丝误差。
如果说别人的缘分都是天赐的良机,那可能他们的缘分就是上天的对手游戏时使出的诡计。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没有任何翻转的余地。
她逃不出,而他不想醒,毕竟他们已年过半百,好像每天都在冒出的白发警告他们,要安稳余生。
"吱吱,吱吱……"热水器的水已经烧开了,强令她抽回思绪,儿时山上那个烂漫的笑脸越来越模糊。
她脱掉湿哒哒,微微发汗臭味的衣服,热水从头顶浇下来,浸湿了她每一寸肌肤。年过半百的人了,皮肤还是那么紧致,像个孩子,奶白且光滑,这也许是她身上唯一被岁月没有摧残过的了。
她的灵魂和思想,都被生活磨去了棱角。初生的人眼里有敢于亮剑的骄傲,有敢于争论的脾气,有敢于温存的表达。而她的眼里,只有镜子。
她分不清留下来的是洗澡水还是泪水,淡淡的,早没有当年齁咸的泪水味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超时使用的卫生间木门,快要被敲穿了。
乡冀"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隔壁已休息的邻居,这房间本就不隔音,哄热的天气和乱糟糟的噪音,让每一位住户都无比烦躁。
男邻居穿着一双人字拖,鹅黄色的沙滩风睡衣,看起来是很惬意,实际上他垂下的眼眸,皱起的眉毛,僵硬的腮帮子已经在警告乡冀安静一点,他微微抬头看着乡冀说"麻烦你们声音小一点,这么热的天,能睡着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要影响别人。"
乡冀连忙道歉,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有勇气向所有约束他错误行为的人道歉,却始终没有一句对不起讲给鱼白听。关上门,鱼白已经出来躺下了。
星星倦了,夜深了。鱼白看着天花板上的微光,缓缓闭上了眼睛。初婚的甜蜜终究是在二十年的婚姻时光里消散殆尽。
那些年,他在外跑市场,寒来暑往的岁月里,鱼白的身边只有孩子和公婆,各自隐晦。
开春,冰雪消融,万物生长。一家人又吵闹起来,一年四季总有一年四季的矛盾,孩子和她吵,她和公婆吵,四邻皆知。
算命的说过,一个人的命数是注定的,命里的一切都是上一辈子积攒的善良。可是算命的没有说过,她什么时候会得到幸福。也许天机不可泄露,而她的幸福生不逢时。
当天上的星星还睡着时,她就醒了。叫醒她的,是她要养家糊口的十几亩地,不种地,孩子吃什么?孩子的学费从哪里来?日子里的每一场电影都需要钱才能开机。鱼白是善良的,确实傻的善良。
她哭过,恨过,心里却从来没有诅咒过他。她一直在原谅。
女儿问她:"妈,这么多年,日子很苦,为什么不放手去找到更好的自己,你曾经也是个特别优秀的人,饱读诗书却要嫁入这庸俗之家?" 每次女儿说起这些话题,她都避而不谈,只淡淡地说一句"自己选择的路,后悔也没有办法,不怪任何人。"
一声叹息,是一生尽话凄凉;一声叹息,是一生尝尽不甘;一声叹息,是一生不能回首。
女儿并不是想要揭开她的痛苦伤疤,只是想劝她早点放手。脱离了那个庸俗的家,母亲就可以早点找到自己,享受幸福。至于放手后是否真的幸福,女儿也是尝试替母亲解脱。
人性经不起测试,鱼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她奢望的很少。
乡冀总说她脾气不好,整天摆脸色给他看。他有时也会愤愤地说出离婚这样子的话来,每次他一提离婚,鱼白都会做着自己的事情,头也不抬地说"像这种放屁话少说,要离赶紧离,说的多了就没有意思了,谁离了谁,日子都能过。"
乡冀瞧着鱼白态度不太好,就转移话题,顺势从枕头旁的烟盒子里,抽出一根烟缓缓点上,转头看手机上的小说去了。
女儿讨厌她的优柔寡断,讨厌她的苍白善良,讨厌她的蛮横专断,归根结底,是讨厌儿时他们对自己的狠心抛弃。所以那些年她们之间总是隔山隔海隔着仇。
一个幸福的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是幸福的,而一个不幸福的家庭,每一人必然不曾幸福。
鱼白没有想过自己失败的婚姻会给孩子带来怎样的伤害,她只叫他们要成才,尤其是对儿子寄予厚望。
孩子们大了,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和归宿。她还是在拼命赚钱,她从来不会依靠任何人。她说做人生当如此,那从来依靠自己,便对么?
“晚上出去逛吗?”鱼白打给乡冀。电话那一头明显地烦躁,“这么热的天,逛啥逛,人静静地待着都在淌汗,有那功夫多睡一阵。” 鱼白没听完就挂了电话,像稀松平常那般挂断广告推销员的电话一样,内心毫无波澜。
每当孩子们回家,她总是私底下偷偷地告诉孩子们,让他们抽空也带自己的父亲出去转一转,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包揽这项任务。
他们都知道父亲的为人,不到一百米就要坐下来歇一歇喊自己累了,遇到美丽的景色总要说两句扫兴的话才肯罢休,没人给他孝敬钱时,他总要骂骂咧咧地说孩子不争气。因此,孩子都不愿意经常回家。
从结婚到现在,鱼白说乡冀只送过自己一双凉鞋,一双穿了又没办法扔掉的凉鞋。
有一年夏末,酷暑还未退去,蝉鸣依旧聒噪着整个世界。乡冀和朋友去外地谈项目,朋友在街上看到一双非常漂亮的鞋子,说要买给自己的妻子,而刚好有买一送一的折扣,就买了两双,自己挑了一双更好看一些的鞋子带回了家。而另一双送给了乡冀,让他带回去送给嫂子。
就是这一双别人买一送一的鞋子,也让鱼白开心了许久,在那个年代里,她记着他的好。
冬天大雪纷飞,北方的寒冷可以刮人心肺。若不小心吸一口冷气进去,那种感觉与把肺挖出来冰冻上没有什么区别。“咚,咚,砰,咚,咚……”乡冀被这打破清晨好梦的声音搞得心烦,他气冲冲的撒了一双拖鞋,穿着秋衣,便撩开帘子冲出了门。
乡冀探出头去看, 门口雪白的大地上,四周点缀着的全是黑色的煤渣子。一米之外的鱼白握着铁锤在疯狂地砸着煤块。
乡冀瞟了一眼,粗着嗓子喊“不要砸了,没看见那是块沾了煤黑的石头么?那不是煤,砸开又不能当煤烧,石头就是石头,永远成不了煤。” 家庭的团结总要有人负重前行,乡冀选择了温暖自己,而鱼白选择了感动自己。
鱼白听到这个话,气好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她砸石头的力气更大了。一锤下去,门缝里的雪都悄悄地抖落了下来,连它们也不敢居高临下地看着鱼白了。
见鱼白不搭话,他也不想自讨没趣了,这本来是自己该干的活啊,可惜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意识,因为一切都有人替他做好,他只有坐享其成。
她一直在做着维护团结的事,但是她不明白,两个人互相的理解才能促进团结,她所做的只有飞蛾扑火,燃烧自己,照亮乡冀。
这样的奉献,在别人看来,也许就是一种愚蠢,亦或者是一种女性不敢大胆解放自己的卑微,用她朋友的话来讲,鱼白真是傻的要命。
她紧闭着的眼睛流泪了,她知道不能再想过去的这些事情了,一个人有几个一辈子啊,而她已经过了半辈子。
梦里花落花开,还能听见响声,可心死了,就再也听不见房门关闭的声音了。明天九点还要上班,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乡冀的呼噜声像远处从大雾中驶来的火车,只传来刺耳的汽笛声,却看不见车头亮起来的灯光,就莽莽撞撞地开进鱼白心底凿了许久的深渊……